2022年8月12日

赫尔曼·布洛赫 | 未知量 | 节译 || 10

   一股未知的生活之流从某处涌了进来。它源于某种依然未知的显然,后者在某处流动,可能承载着一切真实的意义,甚至是数学的意义。因为感悟的目标在感悟之外。

   至少,它在学院之外。

   “要开窗吗?”他一边开窗一边问;结果是一阵风把桌上的资料卷了起来,有几张纸飘落在地板上。理夏德恼火地“哎呀”了一声,便开始捡起纸来,但还没等他捡起几张,这风就又把几张纸吹到了地上。伊尔莎只好也过来帮忙。每次她弯下腰,琥珀项链就会从她的白大褂领口滑出,在她的下巴前晃来晃去。

   人怎么斗得过风呢。理夏德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于是说道:

   “得把窗户关上。”

   两人都站在窗前。楼下有车驶过。在学院对面,西多妮·梅青格文具店的门上挂满了风景明信片。旁边时髦小店的橱窗里展示的是熟悉的三顶帽子。一个姑娘走出正门,用手拼命拢住在风中飘动的裙摆。纸片和灰尘被风吹到柏油马路上方,像波浪线一样落下。

   爱娜·马格努斯还在学院里吗?

   生活在某处低沉地奔腾,没完没了、遥不可及、不可思议。

   一片乌云,就是一段过去,我们脱离了黑暗之海,被潮水托起,被抛入虚假的孤独。这里是渴望的边界,光明急速回到往昔巨浪之中。伊尔莎颤声说道:“是的,现在我们可以继续工作了。”下一刻,她就靠在他身上啜泣起来。他笨拙地抱着她,嘴唇贴着她的头发。

   文具店门上的风景明信片之间挂着一份讣告。有只狗在角落里抬起一腿。一辆车顶漆成黑色,开着气窗的汽车从旁边驶过。从对面的门面窗户里探出一个女人的头来;她长着结实的黄脸,穿着黑色的衣服,把裸露的丰满双臂搁在窗台板上,看着下面的街道。烟囱里的烟冒到瓦屋顶上,被风抖散、带走。

   此时,伊尔莎发现了对面的女人,于是就想从窗口离开。仿佛没有比继续工作更紧急的事了,她手里倒拿着红笔,在资料中胡乱地翻找起来。她苗条的身子轻轻颤抖,一滴眼泪落在纸上,理夏德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想起了奥托也曾这样颤抖啜泣。他掏出手帕,擦去滴在维特普雷希特纸上的泪滴。

   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那张因痛苦而变得阴沉起来的苦行者脸,直到她近乎微不可察地、无意识地微笑起来时,他们的脸才渐渐靠近,最终两人笨拙地吻在一起,脱离了他们的意志,脱离了他们的存在,被滔天的黑暗巨浪裹挟、吞没。

   孤独之声,孤独的死亡之声。

   没有欲望。甚于欲望。是无助,是恐惧。不是迷醉。甚于迷醉。是从海里升起,是攀上浪尖之际,是直面正在席卷黑暗的太阳风。不是绝望。甚于绝望。是离开了现存之网,慈母般、手足般的假寐之网,是自由的恐惧、正午的幻影触动了他们。啊,对光明的害怕,对正午的害怕。

   在楼中的某个地方,有扇门砰地关上了。

   他们彼此凝视。然后,他们试图收拾妥当。彼此含笑相视。把许多东西都放反了。手牵着手。一起把爱娜·马格努斯的实验记录放进柜子。一起脉脉无语。像一对像被判刑的人。但微笑依然。一起把铅笔放在玻璃盘里。他俯身亲吻她的头发。

   他没和她约定什么,就先她一步离开了大楼,以免被勤杂工克里斯平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理夏德·希克回家了,却没回到家里。他走到小文具店前,看了看讣告和风景明信片,然后瞥了一眼时髦小店里的三顶帽子。他走在城里,看着一家家珠宝店橱窗里放在黑丝绒上的钻石。他站在桥栏前,看着缓缓远去的暗绿色流水,似在不透明的水面上寻找着什么。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模糊流动,把他带走;他不想看到苏珊娜。

   伊尔莎·尼达尔姆回家了,却没回到家里。她自以为非常清醒,虽然可能全非如此。她偷偷地看着每一张脸,看自己能不能找到一张苦行者脸。她虽然遇到了几位迈着小步的大个子先生,却并没有发现有这样的脸。她有些沮丧,但这种沮丧却有一种光明、近乎欢喜的一面。突然,一个词拍着翅膀,伸着可怕的利爪,奇妙地落入她的心中:爱情。

   路上的风已经停了;八月初,似火炉,天气又变得闷热难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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