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8日

赫尔曼·布洛赫 | 未知量 | 节译 || 08

   让理夏德一再感到震惊的是,行为与结果之间的不相称。一道道明亮之流注入他的大脑,在他的神经和血管中分流,使他的血液变得轻盈,使他的内视之眼看得见远方,但这一番闪光努力的结果充其量只是得到某个应用极为有限的科学定理,某种可以被称为数学定理但几乎不值得发表的东西,它往往只能解决某个在整体上很有必要,但本身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就算生命中最大胆的希望能够一一实现,能发明出一个像莱布尼茨的微积分,像康托尔的集合论一样新的数学分支学科,能找到维度的奇迹,能发现一个无公理逻辑,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已取得的成就,永远只是无法征服的知识之山上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永远只是直觉体验和无限宇宙远景的一小部分,是永远不可描述中可描述的一小部分。大自然在生产过程中的投入总是几十亿倍于最终的产出。

   当他晚上在家,坐在打开的窗前,路上行人车辆的喧嚣声渐渐消失时,所有声音都变得清晰无比:一个男人的话声或一个女人的笑声,甚至只是一辆卡车驶过铺石路面时忧郁的隆隆声或一下汽车喇叭声,都可以完全独立于空间之中,没有任何支撑,不是人为产生,变得如此独立的声音是如此强大,竟让人以为,这声音是世界之轮的轮毂,空间在绕它旋转。令人惊讶的是,理夏德心不在焉却知道城市上空的大教堂钟声意味着什么,音乐对人来说可能意味着什么。但他不想考虑这些,他想以后再想。他的苦行者脸皱了起来:世界太繁复多样了,他必须先做好合乎逻辑的事情。

   不过,这并不完全是他的真实想法,他心里也清楚。因为为了能心无杂念地思考问题,他最排斥的尘世声音,莫过于从楼下穿窗而来的女人笑声。如果能正视自己的内心,他就会认识到,为他而在任何人间音调中共鸣的,为他而在任何乐曲中合奏的,为他而在任何钟声中同响的,都是这种女人笑声。但无论内心有多不承认,他都觉得这是有罪的,他不仅觉得数学可以消除他的罪过,而且还深信,在数学的世界里,唯有不犯任何罪过,或者说保持纯洁的人,才能有所成就。所以他也随时准备否认卡佩尔布伦这位如此不加掩饰地完全拥抱世俗之人新近获得的数学地位,经常怀疑这位讲师的能力和成就背后是否藏着某个骗局。学院里的学生就更不用说了,他近距离观察着他们的往往并非无罪的活动,发现其中确实有许多学生并不喜欢数学,选数学专业只是因为在中学教师的空缺职位中,这门学科的目前最多。有个想法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即卡佩尔布伦也是出于类似原因才选了数学专业。

   至于其余的非数学世界,他根本看不上眼,完全无视。

   但苏珊娜的世界,他仍是接受的。每当工作进展不顺时,他就去二妹的祈祷室里找她,充满不屑却又隐约希望能获赠某种东西,某种力量和某种滋润,它——或许是苏珊娜的一部分强烈自信——会从这个陌生无比的世界向他涌去。苏珊娜的从容自若和无比自信:不可理解的兽性,在一个更不可理解的精神世界里,既可鄙又神秘。虽然苏珊娜有时也会胡说些不可理解的或相当愚蠢的话,但比起母亲的浅白和冷漠来,他还是更喜欢听苏珊娜说话。对母亲来说,搞数学研究和做其他工作完全一样,但在数学上不比母亲懂得多,只等他最终放弃一切,选择皈依宗教的苏珊娜却知道,他的追求是重要的、严肃的。他虽然为此嘲笑自己,却总是很想与苏珊娜讨论他的一些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数学问题、科研目标,对,他很想顺从于她和她的自信,就像顺从于某个无意识的神谕。他没有这么做,她也决不敢做出这样的判断。要是她敢,他很可能马上让她闭嘴。因为只有在他灵魂的最隐秘之处,二妹才会站在秘密之门前,做一个不可动摇的守护者,她闭着双眼从黑夜中冒出,却仍是守护者,虽然他们几乎没有共同的秘密。孤独的灵魂钟声,不可理解的力量之源。

   但他们彼此平等交谈,在许多方面彼此轻视,在许多方面彼此尊重。

You may also like...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