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6日

赫尔曼·布洛赫 | 未知量 | 节译 || 06

   他沉浸在自我的幻影中,踉踉跄跄地走过突然来到人间的春天。理夏德·希克还从未这么忙过。天文台在一座林木茂盛的小山上,山脚下有一片别墅群。这里离市区有两公里远,但为了省钱,理夏德几乎从不搭乘电车,而等他上夜班时,公共交通反正已经停运了。

   他跟天文观测工作没多大关系。它们也不是特别适合他。如果实验物理对他的思索型头脑来说是一种不能接受的束缚,那他就更不能接受天文仪器日常操作、手工摄像和与之相关又必须学习的一切东西了。理夏德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天文学与壮美星空没什么关系,能看到的夜空从比例上说其实是很少的。调节、固定超显微镜还是折射望远镜,几乎没什么不同,区别仅在于天文学实践操作的弹性较小,所以从某些方面来看,他更喜欢在实验室工作。就连观测对象本身也不会有多大区别的,因为无穷大也不见得就比无穷小更让人吃惊,但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会让人激动地意识到何为超大,那种无比巨大能奇怪地将神圣永恒的痕迹印在每个人的灵魂之上,一次次地撼人心魄,连那些对此早该习惯了的专业人士也会为之倾倒——要是没有意识到这种对人类灵魂来说不可想象却又充满意义的光年,那么可以说,整个天文学都是无聊透顶的,而且很多时候也确实如此。

   但他喜欢在夜空下步行回家。春意轻拂冷杉,林中积满针叶,地上飘着尘土气息,一种轻柔而凉爽的气息。路上经过的那家树下有桌的小酒馆,在这个时候通常已经打烊了;只有阁楼上的一扇窗户总还亮着,也许里面住着个女服务员,这时她正在看书或者欢爱。但星期天这里很热闹,人们坐在桌前,头顶上方悬着一根从远处拉来的电线,上面挂着一盏盏来回晃动的电灯,飞蛾和蚊子则成群结队地围灯飞舞。在某个星期天晚上,当林中似乎挤满了一对对情侣,而理夏德就像一个十二岁孩子一样,再也忍受不了孤独时,他走进去坐了下来,喝了一杯啤酒,看着一对对情侣困惑地从林中走进光明,但自己却比他们还要困惑。他把自己的庞大而笨拙的身躯和那些横抱着姑娘从黑暗中走出来的小伙子们的身躯比较了一下,觉得不可能有哪个女人会亲密地搂着他的笨拙身躯的。这是不可能的,无论他能成为多么著名的数学家。然而,就在一个比他高大一倍的男人陪着一个柔弱的黑发姑娘走进酒馆花园,并且就在离他不远处落座时,这些他并不陌生的念头被打断了:起初,他以为这个男人是用金钱或卑鄙的暴力手段得到这个柔弱女子的,但他很快就发现,她正无可救药地热恋着这个大块头。本可以给他带来一些安慰的观察结果,却使他变得更加困惑了,所以他没有回家,而是再次爬上山回到了天文台——他抑制不住地想要呼吸自由空气,拥有开阔视野。在上面的天文台入口前有一个带长椅的小公园,边上是一块伐掉树木后形成的笔直狭长的空地,从这里到小山脚下约有一百米长。理夏德·希克叹了口气,在其中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眺望山下的平原。左右两边的林子与中间的狭长草坪笔直相邻,向上通往这片空地的曲折小路闪闪发光,沐浴着月色的宁静平原,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轻盈薄雾,月亮依然躲在山后,月光却亮得可以,所以在远处的平原上,白花盛开的果园就像雪岛一样,漂浮在珠母灰的大地上。然而,在更遥远的地方,在山谷边缘山脉的峰顶上,星星就像散落的篝火一样,但山谷中的灯火却像稀疏洒下的星星一样闪烁。一列火车的一排灯光正笔直地向城区奔去,清晰可闻地传来它有节奏的格哒格哒声,飞越河流向一座座大桥致意时的汽笛声,车轮驶过大桥时低沉的隆隆声,当它的灯光被突起的林丘遮住时,它自己也消失不见了。但在珠母般的平原和丝绒般的星盘之间的广阔空间里,无边的穹窿中充满了春意,满得几乎要爆裂,随着理夏德的每一次吸气,春意都会涌入他的身躯,然后又被他呼出;生命与群星,上下涌动,温和而宽广。

   理夏德脚上穿着鞋子,粗大多毛的小腿套在袜子中,向前俯身而坐的他,望着有黑暗涌动,波涛吞没群星的山谷。他出生时的那个黑夜,他出生后的所有黑夜,他产生自我意识前的那些黑夜,他感觉到它们就在自己体内,因为黑夜此时正在流入他的身躯,充满他的双肺,唤醒其中的一个虽然从人体结构上无法发现,但始终都在的天使——那个低头受气的孩子天使,就因为被人教训而变得敏感和胆怯。依然非常困惑的理夏德,开始辨识星星的方位,对于天文工作者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难事,他扼要地重述着星星的距离,好像要准备考试一样。

   他站了起来。黄色的苦行者脸上浮起了略带嘲意却又不失温柔的笨拙微笑。好在奥托看不到他,好在卡佩尔布伦看不到他,但就算看到了,他们也不懂他在这里干什么,他们只会取笑他。月亮渐渐升起,灰绿色的草坡斜斜向下,他走到了草坡边上,一阵温热的微风从山谷中吹来,青草轻轻摇曳。理夏德转身离去。他忍不住想起了希尔德·瓦斯穆特。好在她看不到他。轻风好似流水,不时淌过林中针叶。理夏德腹中有啤酒,头上有星星,但胸中的天使却收了双翼。于是他迈着小步,有些笨拙地向山下的酒馆慢慢走去。酒馆已经打烊了,冷杉之间的空地冷冷清清,大块头和弱女子也已经走了。从针叶林往下,便是别墅花园了。最早的玫瑰花已经开了,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很是娇艳。家家户户都关灯睡觉了。电车终点站的站台上靠着个警察,他也沐浴在涌动的春意里。于是,理夏德·希克从拥有独立路基的电车轨道旁穿过铺石林荫大道,从一块块田地、一片片园圃区、一个个建筑工地之间走过,从零星的房屋和售货亭旁经过,向市区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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