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0日

赫尔曼·布洛赫 | 无罪者 | 节译 || 11

   小姐倚柱而立;如果跟踪者就在小院里——但他不在,哦,肯定不在——,那他就看不到她,因为廊柱完全把她遮住了。但她那只拿着赞美诗集的手却垂了下来。因为觉得有点乏力,所以她把手向柱缘伸去;她只是摸了几下凉凉的柱缘,只是用小指摸了摸,而且摸得也可能很笨拙,因为黑封皮的赞美诗集此时张开了一条缝,所以——啊,太可怕了!——戴着眼镜的跟踪者不仅可以用他的灼热目光看到她的手指,看到在柱缘边上打开的诗集,而且还能辨认里面的字母!小姐飞快地缩手,藏好诗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圣书不是会驱邪辟恶的吗?还是她担心他是更强大的恶魔,害怕他的目光亵渎圣书?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在字母上交汇时,她会害怕结婚,害怕与恶魔结婚吗?啊,不能让他碰到她的手,否则就完了!

   城堡中山墙的旗杆上已经升起了卐字旗——打破传统的象征。因为没有风,它一动不动地沿杆垂下,像一条细长的红线,在蓝色天空的衬托下,显得亮眼无比。突然,上面的这抹红色与对面两个游客紧靠在一起看着的《旅行指南》的红色联系在一起:这里和那里,发迹者的红色,堕落者的红色。

   拱门下,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那对夫妇走了过来;他们已经结婚了,因此有着平等的社会地位。他们过来是想欣赏椭圆形的广场,追思公国的缔造者;对他们来说,世界是有序的。他们刚从自己的红皮书中得知,这是一座美丽的建筑。院中的跟踪者是个下等人,但她却避不开他,只好留在这里,像乞丐一样站在廊柱旁。这时,她又把赞美诗集压在自己身上,但同时也知道,被诗集压着的心脏是看不懂的诗句的,黑封皮里白纸上的无非就是字母而已。天空之圆映现在广场之圆中,广场之圆映现在雕像围栏之圆中,天使之歌映现在教堂里传来的圣歌之中,圣歌在她心口的诗集中,但定要知道的是,这是真的,定要知道的是,上帝映现在公爵之中,公爵映现在横穿广场的凡人之中:如果不知道这个,那么雕像围栏之圆便永远不是天空,祈祷书中之语便永远不是天使之歌,那么童车便可以通过公园的大门,而且可耻的是,没人会介意。童车是黑色的,黑如黑色相机的毫无生气的目光。相机把一切都拍摄下来,啊,定形下来,以免一个坠向另一个,以使天地保持分离,正如上帝在第一天下令的那样,分离却又遵圣言而合一。

   救世主从天而降,神凡合一,从而言成肉身 ,用凡人之言宣扬神的真理,并甘做人祭,用肉身苦痛为尘世赎罪。叛乱天使也同样从天而降,但他们却坠入赤热的罪恶深渊,以人形爬起,虽然永远瘸着腿,却更贪婪地渴求凡人的肉体之欲,使软弱的凡人一次又一次地遭到引诱和强暴,一次又一次地屈从于强暴和引诱,男巫和女巫,与已成肉身的罪恶融为一体,虽然注定会像罪恶一样被灭绝,最终在赎罪之前失去一切力量,但从未停止对赎罪行为的威胁,并将罪恶世代相传,直至末日来临。

   然而,不是每朵云都是天地之间的中人吗?它不松散大地,不拉下天空,使天空之圆挤到广场的房屋和墙壁之间,强行打碎它们——不可饶恕的赝品之圆吗?白色的是城墙,白色的是飞在黑色积云前的飞云,黑色的是书籍和文字,但红色和灼热的是从黑暗洞穴中射出的目光,它吮吸着自我,经由喧嚣的死亡之门不停后退,不停地退入灼热的黑暗之寒。公园里的直道相互交缠,划出一道又一道弧线,缠成一个淫荡的线团,里面一切尽然相同,全都相互交缠着,互相吞噬着,不断地彼此重生着。在那里哨兵没有用,红皮书努力映出灼热也无济于事,因为伟大已不再映现在渺小之中:一切美好都已消失,雕像里的战马冲破了凝固之美飞驰而去;教堂大殿里的人们喘不过气来,没有照片可以记录正在发生之事,因为惊天隐秘在此时突然爆发,淹没了一个个公共场所。不顾跟踪者现在会偷袭她,抓住她的双臂,把她拉回去,拉到他的身边,拉进他的深渊,小姐张开了双臂,是的,她向后伸去,然后,紧紧地靠在、贴在此刻是她唯一依靠的廊柱上,死死抓住,丝毫不顾自己的深色外套被墙弄脏。拱门下唧唧喳喳的麻雀声越发让人心烦,它已渐变成凄厉的呼啸声,仿佛世界上所有影子都已剥离,都已飞走,抛下已不再是世界的、不堪入目的赤裸世界,任其成为发迹者和堕落者的猎物,成为恶魔的猎物。

   注定遭人强暴!在烈日下,群魔此时跳起了圆舞,无影的跛足舞,跟踪者很快就会卑躬屈膝地跛足而来,带着她去跳舞,她注定会遭到他的诱惑和强暴。

   与此同时,依然四腿并行的外国夫妇已经走到教堂台阶前,此时手上仍拿着《旅行指南》中摊开的地图,甚至准备闯入院中了。也许已经无所谓了;就让他们闯吧,就让他们发现那里的隐秘丑事,发现得胜的跟踪者吧;可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影子已经没有了,甚至连那个出身卑微却像雕像一样居中耸立并发号司令的男人所在的小院,对,甚至连小院此刻都被剥去了影子。也许是为了保护跟踪者——甘愿成为女巫的她从今往后必定永远做他的猎物和床伴——,也许是为了在为时已晚之前与他一起逃走,也许是为了把他藏在柜子里,不让这两个外国人找到他,她奋力让自己离开墙壁,转身向小院走去:然而——啊,既感失望又感解脱——小院里阴凉而空旷,一如她离开之时,麻雀仍在石板上。围墙围着这片四方之地,肃穆凉爽,好似一片晴好宜人的天阴。这里不是下层人士或共产主义者之类的人来的地方。小院里没有恶魔。

   小姐又冒险回头看了看城堡广场,那里也没有恶魔。因为没人在跳舞。旗子在旗杆上无力地耷拉着。强暴之事又没戏了,也许只是推迟了,但今天肯定没戏了。小姐心中又窃喜又遗憾。真的,往事旧物的清凉之美又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战胜了粗鄙的跛足恶魔和他们的愚蠢丑陋。城堡广场在宽阔大气的城堡前铺了个美丽的大椭圆,完美映出了天空之圆、天空之宁、天空之静;尖塔的影子此时只能勉强够到雕像周围的小椭圆,充满凝固之美的选帝侯之马三腿立地,摄影师的三脚架三腿立地,公园林荫小道沿坡而下,两旁镶着笔直的黑色树影,笼罩在浅蓝色的穹顶之下,小卷云在穹顶缓缓飘过,——纯洁,高于一切不洁。

   圣歌从教堂里传来。小姐满怀虔诚之心,穿过小院,推门——以前大公爵一家便是由此门进入教堂,如蒙上帝恩准,他们也将永远由此门进入——走进教堂。小姐灵魂中的各个部分再也不用与其他部分交谈了,它们的声音是如此和谐,让她充满甜蜜的绝望,让她几乎忘了自己:她像修女一样打开了赞美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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