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5日

赫尔曼·布洛赫 | 无罪者 | 节译 || 10

   老人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这是父亲之手,它永远都在,牢牢地牵着孩子之手,儿子之手,在它骨节粗硬、饱经岁月沧桑却可靠依然的老年结构中,他感觉到了“结果绝对的秩序”的结构,这种秩序从各个维度给所有现实赋予了最终基础。这就像一个承诺。这个声音向他承诺道:“我会陪你,直到你的恐惧消失。”

   于是,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平静从父亲的手中流入他的手中。他闭上眼睛,等待恐惧消退;它在渐渐退去,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无声淌下。然后,他感觉到似有柔风绕头轻吹;是祖先,是始祖,在胡须随风飘动中俯下身来,用钻石般的嘴唇亲吻他的前额把他唤醒,第三次叫出他的名字,似乎想如父亲一样给孩子取个名字:

   “这并不难,安德烈亚斯。”

   “我知道,爷爷。”

   这时他也站了起来,摘下便帽低下了头,祈求者似的站在瞎子面前,因为他害怕对方离去,害怕被人抛弃,害怕随之而来的孤独;他满脸祈求之色。

   但眼盲心不盲的瞎子只是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你没被抛弃。尽管放心,重新戴上你的便帽吧。都说,在永恒面前遮住你的头。牧师这么说,法官也这么说。认罪之人有这个资格。”

   因为老人有血有肉,所以楼梯在他的筒靴下吱吱作响。当然,就算他是个钻石鬼,它也会吱吱作响。

   随后,伴着伐木工人的伐木节奏,歌声再次响起。伐木工人之歌、行进合唱、赞美诗和安慰颂,森林在歌唱。在雪灰色的天空下,森林上方已蒙上初降的朦胧轻纱,却被无形之光照得近乎痛苦地明亮,浅灰色的线条大大地画了一个令人安慰的三角形,覆盖了整个北境苍穹,在三角形的正中,世界之眼清澈而警觉、苍白而深邃、永恒而苍老、威严而和蔼地俯视着,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知道。惊人的现实如潮水般涌过,“无”在那里围着三角形的边界流动,三维在溶解,被正中的视而不见的目光牵引着,涌入这道目光之中,被一颗颗看不见的星辰围绕着,被一个个看不到的中央太阳环绕着,在“不可见”可见之时,在星星叮当脆响声中,“无”往下涌动着,在此融入此刻在无限多维中响起的歌声。雪花开始轻轻飘落,仿佛圣诞节到了,天地相连,时空相融,在轻飞曼舞的雪花中,天空消失了,歌声消失了,此间与彼岸消失了,却又都坚定地留在那里,留在宇宙的群星和声之中,响在今后共同中心的牢不可破之中。

   房间里的寒意似乎临近绝对,但房间却已不在了。挂钟已停止滴答;指针指着 5:11,但挂钟与所指的时间都已不在了,因为所有时间之浪,都在相互抵消着,汇流到存在的中心,涌入并创造着一个个无重之域。他借此到达的不也是自我的中心吗?存在的这种无重不也是灵魂的无重吗?在卸下死亡之重后,这不也是所有生命最深处与生俱来的无重吗?依然被肉体所束缚之人,他的体内依然有死亡之重,而在隔离了无重——他飘在其中,不,仍站在其中——之后,他的灵魂就会变成渴望,抑制不住地想要打破这种隔离:如能消灭最后一丝残存的尘世之重,则存在于此重之中的死亡将自我毁灭,借助自我毁灭而得以长存的人之遗物将被退还,进入和融入希声之界,借助无形再现七彩。言语也是如此,它也依然受肉体束缚,四周依然有重,因为它出自肉体之嘴,只能言说有形之物。它要求毁灭和自我毁灭,从而如它所言,彻底解决问题,并让位于无法揣度、超越言语的纯粹思想。这并不诡异,虽然发生在中心的非空间之中,超越了长宽高,却仍在此间;这很自然。因为依然存在于他的体里,依然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的三维,渴望毁灭,而那充满沉重回忆的,只能从记忆中的血迹上,却不能从血迹形状上认出的物体,仍在看得见的眼睛前面,悬在不再存在的桌子上方,它也有份,也想摆脱自身的硬重:他伸手拿了吗?它是被风吹到他身旁,被无匹巨力,被连接肉体与物体的中心之力赶到他身旁的吗?是谁开启了那重?是谁打开了那物?是谁把它改成了武器?它没有威胁;它并不可怕。这很自然。

   他站在那里,两腿分开,以在悬浮的正中,在无重的正中,在无维的正中站稳。他脱下便帽,放在自己身前的空无之中。他还看到了劲风把它刮走,但此时他已太阳穴中弹,倒地不起了,他双腿叉开,双臂张开,仿佛就要被钉在安德烈亚斯十字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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