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10日

赫尔曼·布洛赫 | 无罪者 | 节译 || 09

   秋高气爽的九月天气帮了这节日——如果可以称之为节日的话——一个大忙。午后的太阳给花园染上了一层金色,给紫菀的淡淡斑斓、灌木的昏昏翠绿、晚玫的柔柔苍白抹上了一层金光,给草地增添了一份毕德麦耶尔式的宁静,似乎连它自己都变得毕德麦耶尔起来,甚至连聚在此处的众人也是如此,无论他们如何穿着打扮:女士们要么仍然穿着鲜艳的夏装,要么已经穿上颜色或浅或深的秋装,而先生们大多穿着黑色西装,其中有不少人穿着已经不常见的燕尾服,有一位年轻的帝国国防军上校穿着石绿色军装。所有这一切全都环抱在闪光的,几乎闪着庄严之光的寂静之中,狭窄的花园小路更是把所有人全都约束在一种庄严的静止之中。在花园深处的圆形小广场上,在漆成白色的弧形长椅左右两侧,在挂满常春藤的后墙前,两张花园桌铺上了锦缎,变成了自助餐桌;左边桌上放着一个闪着银光的木炭加热式铜茶炊,四周围着一整套茶具,包括糖罐、装着柠檬精和朗姆酒的小水晶瓶、奶油小罐和一排排精美的薄胎旧瓷杯,而右边桌子上,除了用来放小面包的描银大托盘之外,还放着一叠叠盘子。老女佣策琳娜身上穿着黑色女佣装,花白头发上戴着小白帽,得了痛风的手指上套着白手套,在这里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她很高兴自己能为这些出色的上流人士服务,很高兴地看着眼前的节日景象,虽然很讨厌女士们穿着超短的裙子,很高兴地感受着缭绕在暖阳中的夏日余韵。

   然而,温暖宜人的凝固是不耐久的;午后阳光使整个画面呈现的典型轮廓化,或者说毕德麦耶尔化,在某种程度上是过时的,对,是过时的,就像花园本身连同在它里面聚在一起的人群一样都是过时的,它游荡在一个几乎虚假的晚夏中,一个虚假的“仍在”和“续在”中,简而言之,一个虚假的凝固状态中,只要有人微微眯眼细看,它的静止状态便会立刻消失:当然,即便如此,由光线产生的一切可见之物的原始统一却丝毫不变,也丝毫不可变;可是之前——可以说在最外层的表面之上——动的变成了不动的,所以动物的忽变成植物的,似花的忽变成似石的,现在却突然反向为之;如果说之前有一个轮廓静止的世界或许可以分解成色斑,那么现在它将变成一个运动的世界,里面的一切具体之物,无论其性质如何,石头、花朵、色斑、线条,处处动了起来,变得像人的思绪一样活跃,仿佛被拉入了万千思绪之中,求定而一刻不得定,甚至在保存它的记忆中也定不下来,而只是以持续紧张和执行的形式留住所存,忠于记忆地捏造,因为只有动才能生成形,生成物——甚至连色都是物——,即生成色,生成世界。运动化为张力,张力化为线条,线条化为运动,简而言之,运动化为新的运动。这就是突然之间的安之所见:运动转化的牢不可破,无垠在空间中,空间在无垠中。安的眼中看着他没看的景象,心中问着他答不出的问题:这样真的就领悟更深的存在统一 了吗?难道不用跨过只可见的边界吗?

   对,它就这般从安的心中,或者更确切地说,从他的眼角一闪而过,在空间的一凝一散之间,像时间一样攸忽而去,——他在哪里?仿佛时间会告诉他似的,他看了看手表:17:11。然后他当然又得履行分配给他的职责了。因为作为房客,他或多或少都得扮演年轻男佣 的角色;他从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在他们之间穿梭着,递上茶杯,送上小面包,腾出可坐的地方——坐具不够——,好让女士们可以像花儿一样坐着一动不动。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之时,他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零碎言语,像昆虫嗡嗡哼唱,像昆虫营营飞舞。

   “……无礼便无法治理。”男爵夫人身旁的一位大龄女士说道,她坐在圆形长椅上,背后是沐浴着阳光的常春藤墙,“可以说,如今连柏林宫廷都不再是风雅场所了……”

   “……那人是谁?”一位市民不露声色地指着年轻的帝国国防军上校问道,“邮递员?”

   被问之人笑道:“我们应该高兴,毕竟还有军官,而且我们这里也有一位;总比没有好,因为只要想到……”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处理好整个国家烂摊子的人,让我们这样的人……”

   “……当然有利可图,甚至利润很高,只要立即把现金转为不动产,但老实说,我心里是很没有底的……”

   “……有人指责我们好战,”年轻的帝国国防军上校说道,“有人这样指责我们,因为帝国总参谋部已经看透了,在欧洲发动全面战争准备之时,我们面临的危险是最大的,唯一的生存机会就是充分利用闪电袭击的优势。这么做会带来可怕的风险,但我们必须一次次地承担下来……”

   “……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可靠和安全可言……”

   “……他在英军占领威斯巴登时爱上了她,现在她和他一起住在伯明翰。”希尔德加德向讲故事的女士点头表示同意,并打量着后者露膝短裙下的上等丝袜,“当然,总会有人交好运、结良缘,不过……”

   “……在老大公时代,不,不是上一个,不,不,是人民都感到幸福和满足的那个老大公时代,当时没有一个人连份微薄收入都没有……”

   “……波拉•尼格丽……”

   “……我再也不想听到、看到那些政治废话了;毫无用处……”

   “……对这一代年轻人有什么可以期望的呢,尊敬的宫廷牧师先生?在经历了多年的缺奶、缺肉、缺糖之后,我们充其量只能给他们提供微薄的收入和黯淡的前程,但更可能连收入和前程都给不了他们。”

   “他们期望我、我们的教会、我们亲爱的主耶稣,期望我们独自解决这个问题……”

   “社会越文明,人就越容易用沉默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而现在,只能大声疾呼……”

   “……瑞士法郎兑换成比索……”

   声音一浪接着一浪,像群群昆虫嗡嗡哼唱一样从安的耳边攸忽而过,虽然最多是一丝一缕地钻入耳中,却依然被他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具体而分明,几近静态地铭刻在记忆之中,被记忆重新识别,每个词意,每个句意都有自己的运动和张力,却化为另一种更开放的运动,化为一种重新消除了所有单独意义的统一:安觉得,似乎在这种统一的昆虫嗡嗡哼唱中,每一个看似独立的单一声部都在表达一个共同的命令,似乎这种蚂蚁般熙来攘往的声音属于一个巨大无比的总组织,而且总组织能将其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秘训令强加于每一个有着各自运动的微小组织,因而似乎它们全都——尽管看似各有意义——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彼此,无一例外地大声说着相同的秘密并在其中运动着;意义转化为运动,运动转化为意义,简而言之,意义转化为新的意义,话中有不可言,不可言中有话。仿佛有一道无限陌生的时间之浪相交于此刻之浪,各言各语的意义都存在于整体意义之中,仿佛突然有许许多多的时间之浪,它们全都彼此攸忽而过,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人声和言语的昆虫合唱中;安听着运动转化的牢不可破:永恒在时间中,时间在永恒中。真的是1923年吗?真的是9月吗?

   时间嵌入空间与无垠,空间嵌入时间与永恒,无论有无,时空彼此关联。在存在中发生的每一件事——有事才有存在——,每一个运动,每一句话语,每一个旋律都承载着这种关联,承载于这种关联;但在难以分解的纷繁运动中,在这种由具体的和想象的,听到的和看到的各种张力与线条构成的确实如音乐般的合唱中,这种关联扩展成自己本来的样子,扩展成多维。在存在的好似合唱中,多维在三维中变得肉眼可见;实在背后的实在,第二——虽然远非最终的——不可见实在,人活在其中,是其一部分,独立于他的此时此刻:无论此时此园中众人外貌如何,无论他们穿着如何,无论衣服颜色是暗是艳,无论他们藏于衣服之下的身体状态如何,无论他们是老是少,无论他们是男是女,无论他们面相如何,他们全都处于一种更深更真实的赤裸状态,在表面上和内心中无非就是穿过他们却仍然托起他们的多维巨浪中的微粒和水滴,他们尽管有其他物性,像其他花朵、像其他禽兽、像其他风景——物如此,花如此,景本身也是如此——却全都被无可分辨地置于无限多维的动态之中,置于“有复为无”并正因此而获得新的存在之力的地方——无限多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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