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25日

赫尔曼·布洛赫 | 无罪者 | 节译 || 06

   她竟然说“进城”,好像她住在乡下似的,可这楼却是在最繁华的商业街上啊;但他很高兴她这么说,而且她的干草似的腋毛也莫名地给了他一种安全感、成功在望感。为了不让自己的目光惹得她生厌,他转头看向绞盘和用作衣物运送通道的窗户。于是,一大片美丽的景色便很自然地从远处跃入眼帘;这里显然是这楼的最高处。尽管街上的门面看起来又矮又不起眼,但每往里面的院子多走一步,这楼的高度就稳定而缓慢地增加一分,而且由于这些院子也同样占地宽广,所以它的高度增加得再平缓也必定非比寻常。它真的像一条长长的山脊卧于此处。这的确让人觉得极为安全和自然,产生一种此刻正立于山巅之感。他说道:“我想爬得更高一些,去洗衣间,去阁楼。”

   “去也是白去,”她说道,“因为我们今天已经煮过衣服了,里面全是水蒸汽。”

   “那其他阁楼呢?也不好进去吗?”

   “对,也不行;凡是我们能进去的,里面的晾衣绳上都晾满了衣物。我们把两侧小天窗都打开了,让穿堂风把衣物吹干。我爷爷说,要是有新楼房上那样的平顶,那我们就可以在这样的大晴天里把衣物铺开、晒白了。”

   “您肯定会有的。”他说道,“但工厂烟囱的烟气里是有烟灰的,掉在亚麻布上的话,您可就全白忙活了。”

   她一脸惊讶:“哪个工厂烟囱?”

   “不会吧。”已经站在窗前的他,说着便要伸手指给她看,可这时他肯定发现了,无论是从这扇窗户,还是从别的窗户——他急着一连换了好几扇走廊窗户——,都看不到正中间有机房的那一大片空地;这当然很让人失望,因为他肯定以为,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一定能看到那片空地的。这里有楼梯间挡住视线,那里有大楼的另一部分挡住,所以她当然不知道那边有烟囱了。“您似乎真的很少进城,”他说,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竟也学着她说“进城”两个字了,“否则您一定会看到烟囱的。”

   “少得可怜;剧院啊,其他娱乐场所啊,我都是道听途说得知的。”

   但她话中并没有透出什么遗憾,所以他也不敢邀她去剧院看戏,尽管在她说话时,他的脑海里有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不过,他还是问道:“那您是怎么打发空闲时间的?”

   “可惜爷爷经常出门,但他在家的时候,时间又过得特别快;我们闲谈聊天,偶尔也会来段二声部合唱,因为他的歌声非常好听。但我们最喜欢也是最经常做的,就是徒步去乡下,去森林里,去村子里,或者去那里随便走走。”她开心地笑着。

   她的快乐感染了他:“这才是理想的生活。但在寂寞时,您会做什么呢?”

   “我从不寂寞,”她纠正道,“最多没人作伴而已。我总有干不完的活。不过,要是由于某种原因而无事可做,或者干脆懒得做时,那我就趴在窗口往外看。”

   “这里自然是百看不厌了。”他指着窗外引得他目光流连的美景赞同道。它虽有一侧被楼梯间挡住,却依然足够壮观地呈现在他们的眼前,并一直延展到很远的地方。尽管眼中所见并不让他如何吃惊,但他很难确定自己的方位,因为在这里他只有举目远眺时,这座原本了如指掌的城市才会让他感到熟悉,首先是那里的一座座青山,它们在正午金阳下颤动,然后是一片片田野,它们亮泽耀眼地延伸到山上,还有远处的一个个村庄,它们如此宁静地坐落在山坡上,静得让人以为听得见它们的宁静:然而,目光越接近城市,其所及之处就越是陌生,要不是像黑线一样随地形变化而时隐时现的铁路,绕了个大弯逼近城市,在这里散为纷乱错杂的一条条铁轨,指示出火车站的位置,他会认为自己身在异乡,甚至会认为这座城市并不存在,或者至少已被人剪掉,只留下一丝痕迹而已。

   “早上和晚上,”她半是抱歉半是埋怨地说,“天气晴朗时,还能看到雪山,不过现在么,正好是中午……”

   他有些不快,因为她怪他来得不是时候,恰好这时有两只马蜂也迷了路,从窗口飞了进来,于是他打断了她的话:“那好,下次吧。”瞥了一眼仍在她身旁的水桶,“再说,我已经耽误您很久了……”

   她察觉到他在想着该怎么称呼自己,于是说道:“我叫梅莉塔。”

   “好名字,”他说道,“因为它的意思是‘小蜜蜂’,非常适合您。”虽然一个头戴灰色硬帽的先生不该突然表现得如此亲近,但他还是自我介绍道:“我叫安德烈亚斯。”

   她把手在裙子上擦干后向他伸去,说道:“认识您很高兴。”

   “我可以帮您吗?”他说完便要去提水桶。

   但她抢先提了起来:“噢,不用,这是我的工作。”

   她亲昵地含笑看着他,握住提手提起沉重的水桶,兴高采烈地来回微晃着,在黄色石板上溅了一些脏兮兮的肥皂水。她快步把水桶拎到了厕所里,但没带上厕所门,所以他能听到很响的倒水声,听出肥皂水正在不断远去,冲入不断变暗的深处,泡沫猛地泛起又渐渐消失。

   这时,他走到了一扇窗前,估摸着窗下应该就是那个有马蜂的小花园。这窗台上正好有个装满瘠土的花盆,似乎为了重复他希望在下面看到的东西,盆里还插着几根细棍;他觉得正该如此。但事实表明,小花园的位置绝对不像他以为的那么确定;因为虽然楼梯间的墙确凿无疑地指出了它的位置,但楼梯间在低层有各种各样的加建建筑。他低头看着乱七八糟的各式屋顶,它们有些铺着砖瓦,有些铺着难看的黑色油毛毡,有些甚至还盖着木瓦;尽管他很遗憾没能找到所找之物,但令人欣慰的是,这些墙壁都不是直上直下连成一片的,要是此时不小心碰落了花盆,那它也不会像水倒进竖井里一样直线落下把人砸死,而是先毫无危险地在某个屋顶上摔个粉身碎骨。他一边仍然注视着墙上黑条纹状的雨水痕迹,一边说道:“这株一定是您花园里的灯笼海棠吧?”

   她又是一脸惊讶,虽然眼中的疑惑已足以表达她的意思了,但她还是急忙加了一句,似在迫不及待地用他刚才告诉她的名字:“哪个花园,安德烈亚斯先生?”

   真不该这么快就把名字告诉她,他心想,不过说都说了,又不能收回来;他说道:“喏,楼梯边的花园。”

   她仔细想了想,甚至还微闭双眼,皱起眉心,然后做了个不屑的手势:“啊,那是个新花园。”

   这足以解释清楚了,但他还是抱歉地说道:“我以为,那是您的休闲去处呢……在夏日傍晚。”

   “不,”她干脆地说道,“那是个新花园。”

   听她说得这么明确,他也只好作罢;因此他只是再次问道:“那这个灯笼海棠的根株呢?”

   她热情地回答道:“我们把它当作日晷;这根细棍的影子对着地板石缝时,就是中午。您看,爷爷在这儿划了一条红线,那儿也有代表早晚的标记。很方便的。”然后她又略带亲切地撒着娇继续说道:“对不对嘛,安德烈亚斯先生?”正说着,她发现水桶在石板上留了一圈水痕,于是赶紧去厨房拿了块灰布回来,跪在地上把水痕擦掉。

   他忍不住又想起了水手们冲洗甲板的情景,虽然只是短短瞬间,因为她跪在那里,四肢着地,就像一只准备给幼崽喂奶的母兽。她的乳房露了出来,双乳之间晃着一条圆形相框吊坠细链,相框里放了一个白胡子老头的珐琅照片;乳房上的血管微闪蓝光,皮肤亮滑细腻,呈现出金发女郎特有的金白之色。虽然她没注意到,但他还是假装自己关心的不是她,而是地板上的标记:“如果看得没错的话,现在已过一点了。我得去工作了。”

   她快速站了起来,显得有些吃惊:“您这么快就要走了么?我真得请您吃点什么的……要不您来小坐一会儿。要是我就这么让您走了,爷爷肯定会不开心的。”

   “谢谢。我只是想喝口水。”他说着指了指没有钥匙就打不开,而且旁边还有标语“节约用水”的水龙头。

   “高层这里的水不太好喝,”她说道,“是温热的。”

   他心中又涌起一丝失望,但就连这丝失望也被风吹得如此自在,被此刻更劲爽、更活泼地从敞开的各个窗口涌入又掠过走廊的风吹得如此轻灵,如此消散在从山岭送来又——用自己的呼吸带走呼吸者——重新收回的空间之中,吹得他竟然忘记了口渴,仿佛他渴早了,仿佛他还没权口渴似的。当她急忙拿来水龙头钥匙和一个带把的玻璃啤酒杯,旋开水龙头,让自来水嘶嘶地流出来,好让它尽快变凉时,他却指着牌子上的标语,让她不要浪费水,在满杯后只是浅浅地抿了几小口,就连这也只是为了不伤她的心。随后正要离开时,他却又犹豫了一下,也许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失望让他的心情变得过于沉重,但也许是因为他还有所期待。他本想再次提出自己还想上去走走的请求,但这么做就显得他好像不信她先前说的话似的,于是他只是说道:“我不想原路返回。”

   她想了几秒钟,然后说道:“下去到二楼,或者如果您喜欢另一种说法,到中层楼,安德烈亚斯先生,您只能原路返回。不过,您可以在那里试一下,在楼梯口对面的那扇门前按一下门铃。据我所知,应该是9号门。如果有人开门,那您就去策尔霍费尔先生的皮革店,到了那里您很容易找到去街上的路。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爷爷经常去那里买我们鞋子所用的皮革,他经常告诉我,用不着费时间穿街走巷真是方便。”

   “非常感谢,梅莉塔。”他说道。他说出她的名字,既是在表达谢意,也是在表达离意,因为他几乎没再转身道别,就已经走到楼梯上了,然后快速大步跳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扫下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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