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15日

赫尔曼·布洛赫 | 无罪者 | 节译 || 04

   楼上中屋的门开着,安在这里遇到了小姐。她话中带刺地说道:

   “光顾着庆祝您的到来,忘了把单元楼和公寓的钥匙交给您了,所以我们只好等着您。”

   “想不到这么快就给您添麻烦了。”安说道。

   “希望不要有更麻烦的麻烦。”希尔德加德如是说道,让人搞不清楚她这话里带的是善意还是敌意,“您把行李放到您的房间里吧,我马上给您送钥匙过来。”

   行李放好后,安给那人付了钱,然后回到门依然开着的客厅里拿钥匙。

   “我刚才以为,您在阳台只是想欣赏夜色呢。”安说道。

   “或许我也有此意。”希尔德加德说道。

   “再次恳请您原谅,”安说,“我十二分地希望,我的入住再也不会给您带来任何不便。”

   希尔德加德做了个可能表示无奈、认命,但或许也是原谅的动作,然后走到阳台上,把安留在客厅里。一切仍未了结,最终决定仍未作出,尽管它似乎就在眼前。他正想悄悄溜走,却见她正转过身来。

   “安先生!”她叫道。

   他只好去阳台陪她。

   “既然您在这里住下了,那我最好还是赶紧给您作一些必要的说明。”她虽然声音很轻,语气冷淡如常,却掩不住话中的恼意。

   “我非常感谢您。”安说道。

   “我母亲很信任您;她说您是从自殖民地来的,是个绅士。我母亲很容易相信别人,太容易了……,这一次,我也愿意相信。”

   “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的。”安说道。

   “那就好。”她继续说道,“在这里,您不是普通的房客。”

   “我也这么认为。我来这里,似乎是命运的安排。”

   “或者是您的让人有些费解的坚持。”她强调道,“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您的坚持给您带来的处境。”

   “哦。”安说道。

   “简而言之,我母亲想把我嫁出去;她认为这样就能尽到她的责任。她一直在找房客,但实际上是在找女婿。”

   “这太奇怪了。”安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并不感兴趣。

   “这也不是很奇怪,”她说道,“她们那代人的观念就这样。”

   “但是,” 安说道,“您可以自己掌握命运啊。”

   “不,”她说道,“我可以,但我不能。”

   在由成排的房子构成的三角形和此刻已看不清轮廓的公园三角形之间,又新添了一个三角形:由高悬在三条街正中的弧光灯组成的三角形。对面只有几盏灯被树梢遮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要我明天退房吗?”

   希尔德加德摇了摇头:

   “没用的……现在您来都来了。只是战斗重新打响而已。”

   “战斗?”

   希尔德加德没有吭声。然后,她坐在阳台一端的藤椅上。她双脚并放,双手合拢夹在膝盖之间,头微微前倾,来回摇晃着。这与她之前的姿势相反,显出一种独特的温柔,使他有勇气问道:

   “您有心上人了?”

   闻言,她竟然微微一笑,今天第二次微笑,她的嘴唇又饱满甚至性感起来,又露出了坚固、匀称的牙齿。她母亲的牙齿不是这样的,安很想知道,画像中的法院院长是否也会微笑,画中的薄唇后面是否也藏着这样的牙齿。渴望交织在坚硬之中,安心想,温柔喷洒在色欲之中,无拘飘动在严肃之中。

   希尔德加德的头仍在来回摇晃,稍后她轻声说道:“我母亲不想我住在家里;所以她想把我嫁出去。她自欺欺人地把这当成责任感。”

   “世界很美,”安说,“您不必留在这里。”

   “那我母亲怎么办?谁来照顾她?”

   这话的语气相当强烈。

   “男爵夫人的身体看起来可是极为硬朗的呀。而且我觉得,她被照顾很好。”

   一个孤独的女人从楼下走过。当她的腿在摇曳的裙子里交替迈步前行,她微斜着身体转过头时,她看起来毫无阴柔之美,简直就像男人一样。

   双腿修长的希尔德加德跷起二郎腿说道:

   “我母亲耳根子太软。策琳娜又无力反对她的愿望。这您自己也看到了。”

   坐在阳台狭窄侧,将目光转向了城里的她,盯着入城口,似乎在那里寻找什么。

   “策琳娜没有孩子,”她说,“她不知道该把谁,我还是我母亲,当成孩子。”她似乎想在上面那里,在作为三角形两腰的两条街道的交汇顶尖处寻找一个孩子,也许是策琳娜的未出生的孩子,但更有可能是她自己的孩子。安心想:她这么找是找不到的。

   “快下雨了。”安说。

   “是啊。”她说。

   微风细雨静无声,两人都没发现外面已经下雨了。他们自己有屋檐挡雨,但能看到柏油马路上的黑点变得越来越密。街上空无一人;刚才走到楼下的女人,已经消失在火车站拐角处了。在西岸边的房子后面,不时有闪电的反光亮起。

   安说道:

   “令堂的愿望可不会夸张到必须有人这般照看她。”

   希尔德加德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

   “要不是身体不行,她肯定会抛开一切……她会混在平民之间,乘坐三等座,只是为了环游世界;这她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由此看来,小姐不可能是因为担心失去母亲才产生如此古怪的想法的。现在该揭晓答案了。安再次抓住铁栏杆;在衣服下面赤身裸体地呼吸着的他,探头伸入下得越来越猛、越来越密的雨中。对面树冠上的叶子,在雨中轻轻沙响。大地在对面呼吸,大地在楼后呼吸,生气涌起,复又落在庇护活人的屋顶上。在这里,在生命的气息中,多关节、多骨头、多血管的他们漂浮着,高悬在大地之上。从母体内出生,获得庇护,离开家的庇护,重获庇护:身躯害怕的是,再也不能做孩子,在半死不活中冻僵,只提供庇护,却得不到庇护,这是所有在衣服下赤身裸体的女人都害怕的。

   而她,身上所有的轻松和温柔又都消失一空,她,又抿紧了嘴唇像修女一样坐着,凝视着街上箭头符号的尖端,说道:

   “我父亲让家中众人和睦相处……那我这做女儿的,也该如此。”

   安摸着自己的毕德麦耶尔式金色络腮小胡子:

   “您给自己设了个少有的艰巨任务啊。”

   “是啊。”她回答道。

   从火车站那里传来火车头的汽笛声;火车的隆隆声,混入了雨声之中,混入了多叶脉奏响的树叶生命之中。安这时也抬眼望着入城口,仿佛在期待那里传来的声音会给远方的声音作出最终的回答。这会是孩子的声音还是法官的声音,那里出现的是孩子的目光还是父亲的目光?既是又是,因为逐渐消失的轻雷声,此刻正划过天空,笼罩小城,它如此温柔地带走火车的隆隆声,它如此轻柔地消失在树木的沙沙声中,使过去与未来相合,融入微不可听的回响,沉入永恒,沉入不朽——既是生命的微笑又是死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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