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10日

赫尔曼·布洛赫 | 无罪者 | 节译 || 03

   头顶枝叶沙沙作响,山毛榉树叶轻轻摇曳,漏出一片细碎的光影,天空万里无云,却只见些许蔚蓝。死亡触手可及,只需把枪拿起,现在或者再过三五分钟,两人就完全自由了。太阳尚未落山,夏日即已过去。手只要一动,就能毁掉世界的多彩。扎哈里亚斯觉得自己和那个情结之间出现了一种新的、重要的紧张关系:面对可以一致又简单地作出决定的自由,该决定的意愿对象也会变成整体,它会变得完满,它会合上裂缝,它会自成一体;因为一切都在它的掌握之中时,它会变得毫无问题,知晓一切,就等着他拿起或放下。一个由结果绝对的秩序、无拘的清晰、至高的现实组成的结构浮起,他的内心变得无比光明。眼前的世界退至天边,他身下姑娘的脸也随之沉没,但无论是这张脸还是那张脸,都没有完全消失,他反而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与那个尘世和这个女人的联系是既定的,对它和她的认识远远超越了对任何情欲的认识。星辰环绕在体验之上,他透过缀着恒星的天幕,看到一个个世界正按他意识中的法则绕着各自的新太阳旋转。他的意识不再在头脑中思考,起初他以为是在心中感觉到了光明,但那光超越了他的自我,溢出了他的身体,流向星辰后重新流回,在他心中发光,无比柔和地使他凉爽;那光张开,变成一个永无止境的吻,一个由女人的双唇送来的吻。在他的心中和眼里,她既是他自身的一部分,却又飘荡在无尽的天际处:厄洛斯的目标,即绝对存在,是无法实现的目标,但在自我冲破无桥、无望的孤独和理想,在它超越自身,超越自身凡俗而遗世独立,抛却时空而获得永恒的自由时仍可实现的目标。就像首尾相连合成一个永恒之圆的一条条直线,扎哈里亚斯的感悟“我是宇宙”与她的感悟“我正与宇宙合一”在无限中相遇,并合成生命的终极意义。因为躺在苔藓中的菲律宾娜看到,这个男人的面容正升向越来越远的天空,但它依然在她的灵魂中越钻越深,与森林的沙沙声和木头的噼啪声,与蚊虫的嗡嗡声和远处火车头的汽笛声融为一体,汇成在孕育生命之知时彻底揭露秘密的动人而愉悦的痛苦。她体会着如无尽的海浪一样不断涌来的感觉,在心醉神迷的同时,担心自己最终会留不住这种感觉:她闭着双眼,却能清楚地看到扎哈里亚斯的头,看到它有枝叶沙沙和星光点点环绕,她微笑着把他推开一些,举枪击中他的心脏,于是,他心口的鲜血和她鬓角的鲜血流到了一起。

   是的,这个秘密可以这样设想,可以这样构思,可以这样重构,但也可以不这样。因为自然主义者的自以为是的谬误是,他们以为可以根据环境、气氛、心理和类似因素明确判定某人是什么样的人,却忘了无人可以掌握那人的所有动机。我们在此不必深入分析唯物论的局限性,而只须注意,菲律宾娜和扎哈里亚斯的道路可能会通往殉情 的极度狂喜,以在殉情之中找到既在身外又在身内的合一目标的那个无穷远点,但这条从可怜通往永恒的道路,对普通人来说是个例外,是个“不自然”的例外,因此往往会被提前或如俗话说的那样“及时”打断。当然,光是两人愿意一起赴死就是一种道德上的解放行为,它会产生极为强烈的影响,让某些恋人永生难忘,并赋予他们一辈子的本来绝对无法拥有的价值现实之力。然而人生漫长,婚姻使人健忘。因此暂时只能假定,在这种情况下,灌木丛中发生的刚好就是常见的烂俗桥段,为的就是使后面的故事快速走向恰当自然但不一定幸福的结局。夜深时分,扎哈里亚斯和菲律宾娜会赶上最后一班列车,就像新婚夫妇一样——为了庆祝这一天,两人坐了头等车厢——,手牵着手回到家里。他们会手牵着手走到正等得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的母亲面前,有资格领退休金之人的脸上依然洋溢着今日下午的激情,他跪在闪着淡绿色微光的油毡地板上,接受母亲的祝福。郊外树林里留下一棵树,扎哈里亚斯用尖刀在它的树皮上刻了个漂亮的爱心,里面有“Z”和“P”两个首字母缠绕在一起。故事很可能就是这样。

   任何艺术作品都必须具备示范性内容,必须以其独特性展现整个事件的统一性和普遍性,但我们也不应该忘记,这种独特性完全不需要有严格的明确性:甚至可以认为,连音乐作品也只是一种或许只是偶然出现在众多待选解决方案中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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