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30日

赫尔曼·布洛赫 | 着魔 | 第14章节译

   听不见一丝声音,闻不到半缕芬芳;我品尝着空气,它像是蒸馏过的。这里唯有可见,充满了寂静,无体无形,仿佛可见就是宇宙本身。盆地四周岩石参天,像一棵没有外面的空心巨树的树皮,水池静静地躺在盆地中央,像根汁一样深沉,但根须扎得更深,扎入更深的寂静,一直深入世界中心。水池便是如此卧于中央。四壁的回声唱着沉默,沉默唱着深处的回声之源 。死亡便是如此梦想,在死亡的静波之中,倒映着正午的星辰,它们在井边上方闪光——,夜晚如同正午,凡人绕着夜底的水晶漫步。梦在梦之中,无限在无限之中,不可见在不可见之中,但池之眼与天之眼却相互照映。我沿着池边缓步而行,我看着这一切,无畏地看着,但我的恐惧仍在,那种近乎愉悦的恐惧,甚至还能充满最光明的梦幻,因为它源自于不可及的无限,它是对岁月中“不曾觉醒”和“不可觉醒”的恐惧,它在我身旁的如镜水面中闪耀,水面把蓝天的绽放之光融入自身的流银黑中,把参天岩石的树皮之像拉到越来越深的深处,承受我行走时身周的空气重量,水面也在拉我,把我拉过去,把我拉进去,使我跨上去,沉入死亡,沉入生命的如镜变幻。何处是那像,何处是原像?边界映现自身,因此岸石沉入重复之中,又从湿润之中再次浮起,鱼儿似闪闪群星,停在润泽明亮之中,在银河的漩涡中,静静地,近乎不动地漂游着,盘旋在不可见的黑暗深处的水晶蛇上方。我在绕梦漫行吗?哦,我们凡人,我们永远都在绕着梦幻深谷而行,我们永远都在绕着梦幻深渊而行,深渊上冲下落,却仅在死亡之中接受我们,灵魂在灵魂的倒影中沉浮,那是灵魂的回声,却是灵魂本身,一切梦像皆成真。树皮在我周围缓缓摇摆:看哪,天空就是树冠,树枝如水晶般透明,无形地伸展、缠绕和弯垂,一张知网,有无声的存在之知,它如此巨大,使未来也成回忆,有无穷的知,因为无限如日夜相接,生生不息,相互呼应,无声的知充满绽放之眼,而这就是满天的星辰。飘起、滑下,我徜徉在池边,徜徉在天边,徜徉在盛着知的敞口巨爵 之边,我徜徉在存在之边,虽仍在迈步,却几乎不再向前,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几乎只剩下眼睛还有生气,还能视物,于是我被静止着轻送向前,送入缓慢旋绕却又凝滞不动地向我滑来的画卷中。我的恐惧并没有催我逃跑,反而亲切地带着我穿过巨壳的旋绕,壳中唯有水池,恐惧藏于池水深处,不现踪影,时光静止在池中,却又向我迎面旋来:我就是如此回家走向赤松和泉眼,赤松和泉眼就是如此回到我的身边,我回到家园,家园重入我心。当景色慢慢停止运动,我的双脚再次感到青苔处处的多石林地时,我看到了正在泉水旁休息的阿母,她也看到了我,向我点了点头。阿伽特却怀抱草药,蹲在阿母的脚旁。

   吉森阿母说道:“来吧,到我们这里来吧,别做恶梦了。”

   她把头靠在树干上,她脸上有皱纹,树皮上有皱纹,两者几乎有着相同的颜色。我不是在做梦。树上和脸上有着相同的生命,不朽,无穷。在不知不觉中,时光又开始流淌,只是极其缓慢,仿佛一缕淡而不绝的气息,从异教徒坑道口散出,而坑道口上有赤松树冠的残影飘离,无影之影。

   我坐在她身旁的一块落石上;石缝里长着青苔,有柔有硬。寂静更静了。

   阿伽特说道:“我到家了。”

   整片森林沿坡向上,树冠与树冠相织相缠,树冠中织着寂静,缠着阳光。阿伽特在整理怀中的药草。

   我又听到了寂静的叹息。

   吉森阿母的手放在地上,地上散落着棕色松针,就像老旧而易碎的阳光;她说道:“只有药茶和烧酒,阿伽特,有时还有药,恐怕还不止,你可要把它们看好。”

   “阿母,我会找到它们,看好它们,永远念着您的。”

   这时,沉默悲叹了一声,然后我便听到:“阿母,哦,阿母。”

   “我在,伊姆伽德。”吉森阿母回答。

   “哦,阿母,她有孕在身,她会为孩子摘采草药的。”

   “你不要悲叹,伊姆伽德,我的心肝。对你来说,孩子不也重于你自己吗?”

   光如细纱,穿过树的牧人之冠,然后说道:“我不知道。”

   “伊姆伽德,”吉森阿母说,“你来啦。”

   亲切缠入寂静,寂静悬在枝头,向上直达蓝天;沉默说道:“是啊,阿母。”这是伊姆伽德的声音。

   她微笑道:“你们都在呐,只有马蒂亚斯没来,但他也在路上了……我们就等他一会儿。”

   她闭上了眼睛:“白昼有如玫瑰,玫瑰不断绽放,变成天空。”

   “阿母,”阿伽特说道,“我肚里的孩子有如欢唱的天空,他的梦中满是蓝色的星辰。”

   沉默说道:“一切存在都已变得像自身的复原,我依然在此,却已散落到最遥远的远方,散落到无处 ,我永远是我,却从不是我。”

   “对,”吉森阿母说道,“可能现在就是这样,可能将来就会这样……”

   林中树冠呵出一片又一片影子,越来越轻柔地呵在自己身上,呵在树干和林地上,但世界之树的影子就是光。

   她再次说道:“对,伊姆伽德……”

   她沉默着,仿佛在沉思,然后说道:“人心深处,都有黑夜,暖如大地;在那里,他是自身之母,回家进入至深母腹时,他便如继承了自己一切的孩子。”

   她沉默不语,我的生命如同黑暗的寂静,镶嵌在深渊光辉和山巅光辉之间,影子给自身投下了影子。

   我疑惑地想道:每个人都能在梦幻深谷中成为自身之子,成为自身之母吗?难道他的知不是最深之底——他由此而来进入无限,穿过无限向此而去,仿佛夜行之前的那一天,就是在无限之后又将等他归来的那一天?

   我找不到答案。岩洞口正忙碌着,默默地对着太阳发热,喝着当空照耀的沉默,仿佛岩石没见过黑夜。但沉默却突然轻声开了口,这是伊姆伽德的声音:“非昼非夜,非知非愚,非忘非忆。两者兼有。”

   吉森阿母这时却笑着看了我一眼:“你啊,只看到了岁月中的无限,人都这样,从梦中得知岁月也可停止时,都会害怕。不是吗,医生?不是的话,你就说不是……”

   “是的,阿母。”我说完就在想,世上无路可以走到尽头,唯在无限遥远的永恒中,“不可及”才会像微笑一样迎接我们。

   沉默赞同我的想法,如春夜花园浅唱一般说道:“无限有如纯洁少女。”

   吉森阿母却说道:“人的恐惧是黑暗,他怕盘在黑暗之底的蛇,所有渴望都向着遥远的光,那光视之不见,永远只能隐约感知,仅在一幅幅画卷中留下些许光亮,它是如此光亮,亮到人眼无法看到,后代无法……”

   说话的仍然是她吗?是树木,还是岩石?她低着头,她的声音变成了低声喃喃,像染上朝霞的枝条在低语,像阳光掠过的岩石在轻言,又似岩洞在与人对话。

   她接着说道:“若无静安,你的世界就无画卷。若无静安,你的所有努力就是一场失败复失败的空忙。你看那岁月,它的源头远离岁月,它永恒地返回源头,在天空深谷的至深大地中,亦即你自身的源头和尽头处,有你的灵魂,她像阿母一样,为她的孩子翻开和指点一幅幅画卷,她就这样一边为你指点,一边感知着遥远的光,随着依次翻开的一幅幅画卷,你的知从你的黑暗中升起。因为唯在你的尘世画卷之中,你才看得到指引你回家的光,若无让你闲庭信步的尘世,就无让你从容飘荡的天空。中心便有你最遥远的目标。”

   她沉默着。岩石和岩洞,树木和树林,落叶松的黄,赤松的绿,它们又都变成了无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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