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24日

赫尔曼·布洛赫 | 着魔 | 第13章节译

   吉森阿母又开始说起话来,尽管她说得很平静、很自然,尽管这里是普通的农家厨房,搁板上放着一台磨得发亮的收音机,炉灶上煮着汤正发出小沸声,尽管这时是极为平常的十月正午,但她,她身内的老媪,她身内的老人,这个古老永恒、永恒年轻的灵魂却似乎沉入了远古记忆的阴影之中:“我看到了成群的牛羊,公羊、羔羊,还有许多的牛,它们走到了万千山川大陆的边界,许许多多的牛羊,越来越多的牛羊,却没有咩咩声,没有哞哞声,它们全都默然无声,因为它们把咩咩声、哞哞声全都抛在了身后,因为它们的喉咙已被割断。就这样,它们一群群地践踏着蜂拥而来,跟在后面的是人,他们叫着喊着,拿着牛鞭和滴血的尖刀,怀着满腔的黑暗恐惧和黑暗愤怒,他们狂饮鲜血,他们驱赶牛羊,让它们冲破边界,为他们开路。边界没有栅栏,牛羊走到对面,它们在草甸上、在园林里分散开来,它们过得很好,它们吃完了青草,就躺在草地上细细咀嚼。但跟在后面的人们,男人们和女人们,他们没有越过边界,因为它就像一堵无形的墙,把那些骑着牛的或抓住牛角的人,全都甩落在地,甚至连羊也比他们强大,他们全都在栅栏之前无功而返,而栅栏另一面的一切,草甸、园林、牛羊,它们吃草的模样,他们全都看不到,对面如同一片虚无,他们看到的是至极的黑暗,唯有群群牛羊的气味,它们的血腥、它们的便臭和它们的温热,仍然在空中飘荡。这就是我看到的。它们就是祭牲。”

   或许这是一个梦,一个从她记忆之中冒出,却有现实之影笼罩的梦。这不是来自极远森林的声音吗?不是从万千山川大陆边界传来,述说着梦境的声音吗?因为人眼之前有一个个影子,但人眼之后也有一个个影子,一堵堵墙,声音从最内灵魂之墙穿出,变得无影无形,而它所说的,只有真相。

   在此听到这声音的我们,不敢打破此刻又现的寂静。然而,这声音似乎更急于触动我而不是别人,因为它对我说道:“是的,医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比你想象的要久得多,久得多得多,……我看到了人的羞耻之心,我看到了人在边界前无功而返,除了盲目、虚无和徒劳之外一无所见时,人是何等的羞愧……”

   “对。”米兰德在炉灶边的黑暗中说道。

   当这声音从越发黑暗的死亡影林中穿出的同时,它在此间和蔼地对女儿说道:“女人们变得无羞无耻,跟着男人们走向黑暗,想与他们一起引死入生,她们变得如此无羞无耻,就跟男人后来睁开双眼时羞愧难当一样;他们身处虚假孤独和虚假同心之中,男人不再是男人,女人不再是女人,所以他们呼唤会说出和圣化他们黑暗的救世主,所以他们呼唤比生之中心和心之中心更为强大的人,他们呼唤来自黑暗的外人,好让他领着他们跳着舞走向死亡。”

   米兰丁闻言悲痛难抑,像个抽噎着说不出话来的小姑娘:“我跳舞了吗,娘?我有跳过吗?别人在舞场上跳舞时,我想的却是我那音容已杳的爹……”

   吉森阿母没有立即回答,可当她回答时,却有一丝微笑在黑暗中,在遥远的声音中漂起:“因为那外人来自黑暗,所以你以为他会带回你爹。那是你的舞场。”

   然后她又说道:“我得知,我们不必死在死亡中,而是可以活在死亡中,这样的死亡既不是徒劳的,也不是无用的,然后痛苦的死亡本身就会活过来,而活着的决不是无用的;我也得知,我想看终点时,不该看向终点,而应看向中心,心之所在,即为中心……是啊,中心是如此强大,强大得超越了始终,强大得触及到黑暗,触及到人们的恐惧,因为他们在那里除了虚无和黑暗之外一无所见……然而,当中心强大如斯后,它的光辉就会超越边缘,超越最外边界,那么过去和未来将再无差别,我们就能看到另一面的已死之人,与之交谈,与之共生。”

   她是在跟米兰德夫妻俩说吗?她是在跟我说吗?她是在跟一群在森林里静静聆听,透明后背靠着桦树树干,目瞪口呆地接收濒死生命之讯的死者说话吗?她既为生者说话,也为死者说话,因为对她来说,他们本为一体。米兰丁又低下头来了,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表情消失了。米兰德这时却走了过来,一手撑在桌上,一手自然而然地伸向塞西莉,他凝神静听,似正行舟于浓雾之中。

   那声音又从亡者之林传来:“这就是我当时得知的,就在我所爱之人在林中被人枪杀之时,从那时起,我就活在死亡之中,可也活在生之中心,我的孤独不再是孤独……死了的只是空洞言辞,它们导致的死亡是虚无和黑暗,但真正在此发生的,却超越了死亡,使死亡获得生命。每个孩子,都在爱中孕育而生,每块田地,都有人耕种,每株花木,都有人栽培,因为孩子是知,田地是知,花木是知,知是不会失去的,它比岁月大,比岁月强,它是无需牺牲、无需死亡边缘舞场就能重生的喜乐,喜乐一直都在,无穷无尽,永不失去,因为凡是真正发生的,从来不会失去……”

   吉森阿母停了一下,然后轻轻一笑,充满人间慈爱地暖声说道:“不过,对于无此经历的人来说,这也是些空洞言辞,因此我根本不该讲这些话的……你在外面找你那音容已杳的爹是找不到的,正如你找不到死亡,找不到它的重生,找不到心中真相一样……你们要先亲身体会中心真相,要先亲身播种你们的田地,要先培管你们的花园……你们不是一对吗?不是都有儿有女的一对吗?”

   依然凝神静听着的米兰德,僵硬地摇了摇头:“在我献祭了女儿之后,我们怎么可能还是一对?当重生变成了黑暗,变成了羞耻时,还能重生什么?连与女儿有关的真相我都不可以查明时,又怎会有同心,又怎会有真相?我再也看不到心中真相,我只看到羞耻……”他几近暴躁地想得到我的赞同:“难道我没有献祭伊姆伽德吗,医生?我,我自己?!”

   已经站起身来的吉森阿母,这时拉起了米兰德的手。“米兰德,”她说道,“你以为,你不放开这丫头,就能缓解你的孤独吗?你不也曾这样抱着伊姆伽德的吗?你是在虚假孤独之中,在位于起点处,又是迷醉之源的黑暗之中,所以你放不下你的骨肉,想要的不是真相,也不是同心,而是迷醉与骨肉,你想与之一起走向虚无。米兰德!正因为这样,伊姆伽德也陷入了虚无。”

   碰到她的手之后,米兰德似乎慢慢地褪去了僵硬;搂住小女儿的胳膊一松,垂了下来,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同时也带着一丝犹豫和疑惑:“阿母,心有羞耻之人,依然有路可走吗?”

   听到这话,依然泪眼婆娑的米兰丁却抬起了目光,抬起了眉眼间有她娘和伊姆伽德影子的脸庞,她替老媪回答到:“把孩子给我,他爹……来吧。”

   她男人一动不动;仿佛听不懂似的,他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这个男人回忆着,仍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男人看到自己的记忆之海突现于眼前,看到清晨如波,柔柔荡漾,过去与未来,潺潺流过。他一动不动,似乎并不相信。

   吉森阿母见状,干脆抱起塞西莉,把她送到米兰丁的怀里。

   “这样行吗?”米兰丁问道。

   米兰德说道:“行。”

   搁板上放着收音机,炉灶上的锅子轻轻嘶响,墙上的餐具在屋内的秋影中闪着白光;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有点失望,因为烦劳死者的目的,就是为了使这对夫妻的心重新变成当家父母的心。但在同一瞬间,我也感到羞愧不已,暗恨自己竟有这种——似乎粘在收音机上的——与事不合的念头。因为生者的对话与死者的对话一样神奇,而我们的生之中心和知之中心是谦逊,谦逊中唯有心之呼吸、心之对话、心中真相,无限就在有限的一次呼吸之中。我也感觉到了这一预示着魔力解除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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