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20日

赫尔曼·布洛赫 | 着魔 | 第12章节译

  夜色越发深浓,恐惧之风从库珀容席卷而下,戏耍着煤石灯的火焰,吹冷了舞者苍白的额头,他们感觉不到半分清新,只感到一丝惧意:他们在恐惧之中找到自己所寻的快乐了吗?他们还在寻找吗?这些人脸色凝固,脸上几无半点汗水,在煤石灯的强光照耀下,影子如此清晰、如此黑极,有凸起、有凹陷,这些脸有如午夜之景,几乎不似人脸,与外圈鬼魂的厚纸面具几无分别。煤石灯的刺鼻气味与酒气混在一起,正从根源升起的生命怒涛石化为一股超级活力,犹如无形的星辰划过天际。因此在人眼看不到时,群山就在彗星的光芒中舞动。手风琴唱着黑夜,小提琴奏着白光,仿佛它们不是由人手拉动的。就连左右两旁点着风灯,站在酒馆中的萨贝斯特,也像机器一样;他手里拿着个空啤酒杯,在桌子上打着拍子。拉克斯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小胡子在午夜时分的惨白皮肤皱纹中显得格外漆黑。他呲着白牙冲我们“砰”了一声,吓得塞西莉忍不住哭了起来。“砰!”然后他又被喧嚷的人群吞没了。

  眼前的热闹还能持续多久?尽管农民们耐力非凡,可以继续尽情狂欢——可下面还有吗?——,但它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刻,终究会有散场的一刻,不只是我觉得如此,而是站在这里的每个人,无疑都在等这一刻,甚至有可能连舞者都不例外。马里乌斯依然坐在上面的石头上吗?他不是应该早就来此,让拯救到来,救民于某个过度抬高自己并凝成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超级存在的存在吗?!塞西莉安静了下来,她一手拉住外婆的裙子,一手摸着她爹的胳膊,想让他像往常一样把她抱起:但米兰德并没有理她,他向前伸出双手,似在准备接受礼物,他的目光落在舞者身上,却又越过他们望向远方,脸上流露出又担心又期待的神色。他在找伊姆伽德吗?她依然没有露面,看得见的唯有她的新娘花冠,此刻在舞场中央一动不动;一具具躯体,一张张面具,正在绕她而转。

  突然,有一盏煤石灯在圈内共舞起来,显然是有人把灯杆从地里拔出来了。灯杆斜着摇晃着,在恶魔和鬼魂的头顶上方摇晃着,白色火焰时而向这里嘶响,时而向那里嘶响,像一只喷着毒液的走兽。

  “停!”我高喊着想要跳起来,因为蓑衣太容易着火了。可就在这时,我也被面具鬼包围了,他们抓住了我的双手双臂拖着我就走,而其他煤石灯也晃动了起来,一起绕起了圈子。

  大家都疯了吗?我也被带疯了吗?当然,我也别无选择,我被人拽着,我只好跟着,但我并没有闲着,我并不是只让人拖着,我的双腿也似乎自愿跟着蹦跳着,我手舞足蹈地浑身扭动着,我想诅咒,但诅咒凝在口中,脸舌动弹不得,即使后背被人恶狠狠地打了一拳又一拳——我猜是文策尔干的——,我却哼都哼不出来。我还看到,舞场拦绳已经掉下,然后我发现,我们从绕圈走动变成了直线走动:像个多足怪兽一样,紧紧地挤在一起,人群在手风琴和小提琴的乐声中,边舞边向前挤去,在晃动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显眼。我依然被恶魔们紧紧夹住;不过,就算他们放开我,我也不会逃跑,我会继续一起蹦跳。

  然后乐声终了,我们突然全部停下。我的双手重获自由,群魔不再贴身围着我,鬼魂也都消失了。很明显,我们停在了冷石近旁,冷石就是鬼魂赶着我们前往的目的地了:虽然石板上空空如也,马里乌斯不在上面,但在围着它的四方形地面上,这时却插着几个灯架,使得它孤零零地躺在光亮之中,而站在斜坡上仰脸期待着的人群,只是被它的反光照到。

  在灵巧如舌的煤石灯白焰下,冷石后面的灌木丛和树木绿得很是耀眼,树叶轻轻颤抖,远处树林更显阴森。除了煤石灯的嘶嘶作响和等待的屏声息气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要是有活动主持人的话,也许是马里乌斯,也许是文策尔,那他就知道眼下该怎么办了,因为停顿时间快要达到人的最大忍耐极限了,久得我险些以为我们就要忍不住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就要恢复如常,甚至已经如此接近了,但就在将至未至之时,树丛中发出喀嚓一声,把人们的注意力全都引了过去,然后——当然是又过了几秒之后——面具鬼在灌木丛之间排成一长队,出来后走进冷石的灯光范围。

  依然没有任何反常之事发生;恢复如常的进程虽然给耽搁了,但随后发生的事情却快要超出如常的上限了,因为恶魔们直接唱起了流行于每个年市的四行诗,虽然这一次它们的内容有别于其他诗文:

“牧师想捉蛇,
 蛇说好吓人。
 要想吃龙肉,
  陪厨别出门。”

  鼓掌。

“恶龙有少女,
 少女有恶龙。
  凝神看少女,
  恶龙力气空。”

  鼓掌。

  有些人开始笑了起来。面具鬼立即停止拍手,站着一动不动,直到场中恢复肃静。

“大地有天空,
 天空有大地。
 天地分开后,
  剑鸣战火起。”

  鼓掌。人群中的小伙子们跟着鼓掌。

“天空是阿父,
  新娘[1]得赐福。
 如夺其女人,
  天下无雨露。”

  有些人自然又是一阵大笑,于是吟唱声顿时又停了下来。笑声消散时,吟唱声又起:

“阿父不行雨,
 人间苦难多。
  歉收连战火,
  六畜不能活。”

  

“人穿夜行衣,
 巨人带恶龙。
 夺其女人后,
  葬于矿井中。”

  现在没人再笑了,在规规矩矩地鼓掌之后,鬼魂们继续唱道:

“众邪恶之母,
 诸丑陋之巫,
 将少女出卖,
  给蛇与蝎虎。”

  这时,女巫上前坐在冷石上,右手拿着扫帚象征权杖,左手却托着一个苹果——象征皇权的金球,世界之果,甚至是夏娃的苹果。

“邪恶之母欲,
 世界握手中,
 男人须奋起,
  让其梦成空。”

  听到这一段,笑声自然停不下来了,因为此时所有善良鬼魂都向女巫冲去,想将她 拉下宝座,而恶魔们一边挥着粪叉自卫,一边纷纷聚到君主女巫身边,女巫则挥着扫帚狂打来犯者。场中此时一片喧腾,与作为年市传统的斗殴场面相差无几,要不是大多数本性善良的观众拦住了恶魔,使后者只好缴械袖手旁观,邪恶一方也许就赢定了,女巫此时也不至于为最强壮的几个鬼魂所制,不得不丢了扫帚,扔了苹果,站在还没坐热的宝座前,面对戴着主教冠,拿着权杖,在宝座上昂然而坐的白胡子鬼魂了。

  主教威严地点了点头,说道:“看来,你就是女巫了。”

  “她是阿洛伊斯。”一个小丑喊道。

  “不,”其他人喊道,“她是女巫,是毒妇。”

  “你是阿洛伊斯还是女巫?”

  “女巫。”女巫悔恨不已地回答道。

  “你干了很多坏事。”主教说道。

  “她出卖了大山新娘,”人群中有人叫道,“卖给了恶龙。”

  “毒妇!”

  主教接着说道:“你把大山新娘放哪儿了?”

  女巫可怜兮兮地说道:“被龙掠去,受蛇噬咬,葬在山中。”

  我心里琢磨着,这个主教到底是谁扮的,他的声音装得如此一本正经,让人根本无法辨识,但随后心头灵光一闪:扮演主教的是祈祷文领唱格罗讷,也就是说,是个上村人;装主教他可是最合适不过了。

  主教说道:“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有罪?”

  “是的。”女巫啜泣着说道。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犯何罪?”

  “少女……”

  主教挥了挥手,接过他人递上的一大卷白纸,用雷鸣般闷声回荡的声音读起状书来。

  “状书,”他读道,“状告库珀容女巫。”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读道:“女巫,在你的治下,人间水深火热……”

  “呸!”人们高声叫道。

  “噢,噢,噢,”女巫哀求着,“别打了……”

  “闭嘴,女巫……我跟你说话时,你给我跪下。”

  女巫依言跪下,主教继续朗读。

  “在你的治下,人间水深火热。你统治着这山这谷,统治着所有男人。男人们手无寸铁,拜服在你的脚下。”

  “打倒女巫。”人们高声喊道。

  “安静。”小个子恶魔用文策尔的声音说道。

  “但是,你让丰谷贫瘠,青山荒芜,你与巨人、恶龙和魔鬼结盟。”

  站在四周的恶魔们全都怒吼起来,女巫也同声哀嚎着:“噢,噢,噢……”

  “是你,把少女贡给恶龙,是你,让巨人分离天地,让大地干枯贫瘠。是你,让假雨降下,那是恶龙之雨,可让毒草发芽;天空越升越高,大地越沉越低,此两者,我们几难再见。闯大祸了你!”

  “啊,天哪。”人们悲叹道。

  “人,只是黑暗之海的一座孤岛,光,你带给了人,又从人手里夺走,完形重新沦为残形,草木退回大海冰寒,啊,禽兽颓死于过往淤泥,而大海就是黑暗之堡。

  “啊,啊……”

  谁在悲叹?是面具鬼?鬼魂?恶魔?树林?还是大山在悲叹?

  “吉森阿母[2],”我低声说道,“阿母……”但她听不到了,她不在我身边,我也看不到她。

  “我们站在深渊边上,倾听着在我们灵魂脚下展现的虚无,倾听着这个有鳞蛇盘踞的恐怖深渊,啊,我们是弃儿,再三遭到抛弃,因为我们信任阿母,可阿母却抛弃了我们。她再也不能指引我们了。”

  “阿母,”许多人这时都啜泣起来,“阿母。”

  “杀了女巫!杀了她!”其他人大声喊道,他们嫌这出戏不够过瘾。

  “啊,女巫,母神之女,由她所生、由她所立,在此建国的女巫,你听听弃儿们的抱怨吧。可是,我们无法违抗你,我们不能指责你,因为没人可以反抗阿母。你抛弃了我们,任凭残形们,残形恶魔们欺凌我们。你走,女巫,你走,阿母,母神之女,过去我们侍奉你,现在我们不、干、了。”

  话音落下,场上鸦雀无声。一块石头从库珀容峭壁顶上松脱了下来,一连发出了好几下撞击声。

  跪着的女巫缓缓站起,她拿起扫帚,像乞丐一样拉起头巾往头上一罩,悄悄溜走了。那群恶魔跟在她身后,垂手拿着粪叉,像一小撮被人逐出家园的可怜虫。

  戏演完了吗?我希望如此,但我更害怕如此。结局在哪?拯救在哪?

  看戏的观众也很失望:“严惩女巫!”他们大声叫着,打算跟在逃向林缘的恶魔后面。“杀了毒妇!”

  随后我还听到了拉克斯的声音:“快点,小伙子们,杀了她!”

  “赎罪!赎罪……”

  就在这一刻,似乎戏还没演完,盛装打扮的大山新娘突然出现在冷石旁,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肯定只过了几秒——,马里乌斯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跳到了冷石上,近乎粗鲁地一把推开老牧师。他两腿分开而立,在煤石灯的白光下,只见他仍像往常一样胡子拉渣。他低头看着伊姆伽德,她仰头甜甜微笑。跟那晚在打谷场上的那一幕一模一样。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令人意外,喧闹和骚动像被海绵抹去了似的。场上一片安静,却又不似先前那般凝固的安静,而是如夏雨之后的安静。

  “赎罪?”马里乌斯这时问道,他的声音不大,却传遍了全场,“赎罪?有罪的牺牲不是赎罪,祭品必须无罪。”

  两人的目光如胶似漆,难分难解,场上又是一阵沉默。那圈鬼魂中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年轻的男高音,唱的不是之前那样的四行诗,而是一首古老的矿工之歌。歌声在夜空中升起,这歌我竟从未听过,它很不寻常地延长了重音元音,听起来古老而难懂,却像一首原始的挽歌和祷歌:

  “太阳坠入大山里,哩哦,
   啊,少女,
   银矮人正等良机,哩哦,
在那金蛇之夜里,
 他如银王笑眯眯。”

  接着,整个鬼魂合唱团用切分节奏唱起了副歌:

“莫送英雄 进山里,
    啊,少女,
  银矮人是他死敌。”


  当夜幕降临,水手们在甲板上唱起歌谣,尔后雨滴从缆绳和横桁上飘落,船帆梦着未来,沉垂在柔风中时,海上便是如此。

  “英雄登高进山去,哩哦,
   啊,少女,
   只为救人行壮举,哩哦,
抽出石矛向王去,
 欲使银王放少女。”

  

“莫送儿郎进山里,
    啊,少女,
  银矮人是他死敌。”

  原本只有一把像吉他一样弹拨的小提琴在伴奏,但此时另一把小提琴也凑了进来,把节奏加快至星空小夜曲,从而使桅杆重长新叶,海上绿树成荫。

  “等到少女回家后,哩哦,
   啊,少女 ,
   大地好运不再有,哩哦,
四方溪河尽断流,
 牲畜多死地歉收。”

  

“莫送英雄进山里,
    啊,少女,
  银矮人是他死敌。”

  

  “矮人得矿多如山,哩哦,
   啊,少女,
   金山金山金灿灿,哩哦,
堵住殿门用金砖,
 英雄再难来相犯。”

  

“莫送儿郎进山里,
    啊,少女,
  银矮人是他死敌。”

  

  “少女加冕受王冠,哩哦,
  啊,少女,
   如此星袍如此蓝,哩哦,
王服在身心不暖,
 举国冰雪举国寒。”

  

“莫送英雄进山里,
    啊,少女,
   银矮人是他死敌。”

  

  “病熊恹恹进窝里,哩哦,
   啊,少女,
   饿狼肠中辘辘饥,哩哦,
两者唯有复元气,
 方可留存于大地。”


  歌声如烟,变得更轻、更缓、更忧伤,夜舟似羽,轻轻飘过;冷石旁的一盏煤石灯熄灭了,夜风穿上丧服孝衣,船帆变成花圈缎带。

  “人间女王此时说,哩哦,
   啊,少女,
   君欲救人先杀我,哩哦,
若不救那英雄活,
  君可与我共掌国。”

  

“莫送儿郎进山里,
    啊,少女,
  银矮人是他死敌。”

  

  “石矛在她心口刺,哩哦,
   啊,少女,
  矮人亦难逃惨死,哩哦
英雄登上金色路,
  带来火轮送红日。”

  所有鬼魂轻声齐唱了最后几段,灯又灭了一盏。人群在等待,人脸越发模糊,影子在风中闪动,林木气息随风飘荡,马里乌斯和伊姆伽德依然一动不动。

  “你愿意牺牲吗?”这时他问道。

  “是,我愿意。”她回答道。

  “你的婚床就是冷石,”他说道,“以你的鲜血为引,父雨再次流下,告慰人间,使人间重获丰收之力。”

  伊姆伽德只是点了点头,马里乌斯又爬了下来,向一直袖手旁观,以免影响演戏的老牧师招了招手。

  老鬼魂上前几步,现在轮到他问了:“你愿意牺牲吗,大山新娘?”

  “愿意。”大山新娘说道。

  闻言,鬈毛大胡子举手祈福,用低沉的领唱声诵咏:

“趁此时……快说出……烈日祈。
 圣牧人……地下魔……恐怖夜,
 母腹……永不存在。
 从此后……父沃火……下命令,
 长出……温暖波涛,
 生命狮……旋转轮……放光明,
 发出……铿锵之声,
 支配着……弱女子……意志力。
  主上……铁腕统治。”

  诵毕,他转向库珀容,深鞠三躬,次次胡子垂地,然后直起腰来,举起双臂高呼:“阿父,听我说!”

  鬼魂们把祭台围得更紧了,他们也纷纷向着库珀容鞠躬——它的巨大黑影在夜色中艰难穿行,无人看得到黑影,也无人看得到在黑影腹中燃烧的烈火,但人人都能感觉得到——,面具鬼向它鞠躬。

  然而,马里乌斯这时却很奇怪地投入戏中,说道:“丰收之母送来了女儿,让她统治,要她牺牲,施雨之父将送来儿子,让他献祭,再次成父。叫你父来,新娘女儿。”

  大山新娘回答道:“你是阿父。”

  “还没到时候。”

  “那你什么时候是?”

  “直到你血流回大地,直到以你牺牲为引,父母再次结合,大地天空结合,兄妹每日交尾。”

  “可你就是天空。”

  马里乌斯一手抚石,一手举起,像宣誓一样说道:

“大地之狮,天空之电,
 作为阿父,取你性命,
 作为天空,与你同福,
  你成大地,我成你夫。”

  “好。”少女低声回答,仿若夜花初放于黑暗。

  然后她说道:“动手吧。”

  “叫你父来。”

  伊姆伽德闻言喊道:“爹……爹……爹!”第三声话音刚落,米兰德便站到了她的身旁。

  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老牧师又上前问道:“你是天空吗?”

  米兰德闭着眼睛说道:“我不知道。”

  “那你想成为天空吗?”

  “想。”

  “那就按要求照做吧。”

  他举起主教权杖,祈祷道:

“阿父欢喜献祭。
 明狮迎娶少女,
  她血流回阿母。”

  马里乌斯却叫道:“新娘,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伊姆伽德说道,脸上甜笑依然,她跪下来把头和双臂搁在祭石上。

  “献祭,献祭!”人们高声喊道。也许我也跟着高声呼喊了。

  鬼魂们这时又发了疯一样跳起舞来,举臂高呼,弄出各种声音,人们全都有样学样,也许我也不例外,只是如今我已记不得了。随后场上突然一静,人群中传来一阵充满敬畏的低声耳语:“刀……”

  马里乌斯把一个奇怪的东西高高举起,好让大家都能看见。那是一截有裂缝的短木头,杈口装了一块石头,我认出这是他当初带到吉森阿母家的燧石刀。难道要用这么个笨玩意儿刺透心窝?还是用来割喉?看到应该是这整出戏的终点和高潮的这根燧石小木棍时,我感到一阵极度的失望,所以也明白为什么有人突然喊道:“那玩意儿可不行……用这刀更利索!”

  那人是萨贝斯特,只见他用两肘奋力推开拥挤的人群,硬生生挤出一条通往祭台的路来。他一边走一边忙着从腰带上解下长刃牛刀,走到祭台前递过后再次大声喊道:“用这刀更利索……拿着。”

  “不要。”马里乌斯说。

  “拿着吧,”萨贝斯特固执地说道,像个要刮胡子的人一样在鱼际处试着刀锋,“看,这刀多快!”

  “这刀不洁。”马里乌斯直言拒绝。

  “什么?不洁?”萨贝斯特威胁似的晃了晃紧握牛刀的拳头,“我的刀和你的刀同样圣洁,你这个胆小鬼……浸过热血的,都是圣洁的……这不更好嘛!”

  马里乌斯只是威严地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把燧石刀到塞到僵立一旁的米兰德手里,鬼魂们上前就把萨贝斯特往回扯,而他依然挥着牛刀虚空劈刺,好似梦中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够不着。

  “动手!动手!”人们又躁动起来,纷纷喊道。

  “动手!动手!”拉克斯边笑边吼。

  伊姆伽德张开双臂摊在冷石上,痴迷地望着在煤石灯的白光下并不能看到的天空。

  “动手!动手!”

  从底下公路上遥遥传来汽车喇叭的嘟嘟声[3],我心里也回应着:“动手!”这声音在身上正装用缝纫机缝制,布料用机械织布机织成,裤兜里放着铸造硬币和一把刻着“索林根”的小刀,站在这里的我的心里响起;对,“动手!”这声音在我灵魂里高叫,而火车和汽车正在环绕世界,空中充满无线电波,我的脑海里藏有几百年来积累的各类医学知识;“动手!”这声音在我心里高叫,但我总算意识到,此刻灌木丛中想必就要出现代替祭品的公羊了。当远处传来井链的当啷之声,商道上响起骆驼的叫声时,亚伯拉罕的眼前不也出现公羊了吗?他是祖先,是最早祖先[4],他不是在自己身上的人性复活后,才明白阿父的用意,放弃了残忍血腥的献祭[5],摆脱了异教习俗的吗?

  “动手!”众生在吼叫,异教之心在吼叫。

  然而,从灌木丛中冒出来的,并不是我此时期望的公羊,而是吉森阿母的声音:“你们小心,马里乌斯小心!”

  她也是戏中之人?她那热烈奔放的舞蹈也是她参与这出戏的引子吗?

  离戏台稍远的文策尔一路蹦跳到她跟前找碴:“请别干扰神圣仪式。”赏给他的是一个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大耳光。但大家都没有笑。

  吉森阿母重复道:“你们小心,马里乌斯小心!阿母依然无所不在,她每晚拥抱天空,接受天知。大地仍在倾听,你们给的鲜血,它并不想喝。”

  场中落针可闻,静得可以听到高处的泉水潺潺。

  马里乌斯终于说道:“你不再是大地了,阿母,你曾经是。”

  有人叫道:“你让龙蛇盘踞在心。”

  阿母闻言道:“因为你们起来反抗了,所以你们的恐惧变成了蛇。”

  然后她转向米兰德:“你想杀死亲生女儿时,你听从谁的指引?听从你内心的恐惧吗?”

  “对,”米兰德回答道,“我们的恐惧深入骨髓,世界正在呼唤救主。”

  马里乌斯却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转身对着人群,转身对着山谷,转身对着丰收在望的庄稼,他说道:“大地啊,你允许机器在地上驰行,允许代理倒卖粮食水果,允许打谷场寂静无声。你养活和庇护了太多的外人。只有你孩子的鲜血,才能洗脱你——啊,大地——的罪孽。”

  “无血可以救我。”大地回答道,“父雨一再降下,使我清凉洁净,给山喷洒甘霖。啊,你们听着,阿父不洒鲜血,父知不在血中,而在其气息雨云中。然而,血中有你们的恐惧。”

  人们的头上笼罩着恐惧阴霾,人群之中有个小孩哭了起来。

  拉克斯高喊道:“闭嘴,老太婆,我们不怕!”

  马里乌斯突然哈哈一笑:“如无闪电,雨云何用!我乃闪电,受命杀戮,化云为雨。”

  他话音刚落,天上果真有闪电回应。仍在鬼魂手中的萨贝斯特高声喊道:“放开我……这事我拿手……我,我来!”

  “去吧,萨贝斯特!”拉克斯撺掇道。

  人们依然沉默不语,场中唯闻小孩哭泣。随后,一道电光再次闪过,那小孩细声惊叫,叫声宛如一道颤光,刺穿了全场的沉默,比那电光还要明亮;那小孩叫道:“阿母。”

  “你别怕。”吉森阿母应道。

  “害怕吧,颤栗吧你们!”马里乌斯高喊道。

  伊姆伽德依然跪于冷石前,此刻却似在乞求宽恕:“我之恐惧甜又美,啊,阿母,甜如梦中孤独,梦从深渊飘出,美如深渊明镜,镜在我心我照镜,爱郎在眼又在心。甜哉美哉,飘于如镜深渊,飞向自己,却与阿父相遇。”

  米兰德一直默默地站着,仿佛身在梦中,手指拨弄着燧石刀的刀尖,似乎也想试试它的锋利。这时他说道:“流出我们者,让其流回我们,子孙后代,生命细溪,流于死岸之间,祖先复祖先,子孙复子孙,唯有尽头重为源头,恐惧才会消失。”

  “阿母!”人群中有几个男人喊道,“阿母!”

  这时,祭台旁只剩下一盏灯亮着了。

  萨贝斯特依然挣扎着,想要摆脱鬼魂的控制,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源头和尽头……对,鲜血的源头和尽头就是大地……到我这来,你们全都过来,在我屠宰时,你们看看地面,在我屠宰时,你们看我血淋淋的双手……”

  “啊,阿母,阿母。”悲叹声传来,打断了萨贝斯特的话。

  萨贝斯特喘着气不再作声。有些人在叹息。那孩子的哭声不再可闻。倒是有个女人在啜泣着,嘶声而无力地啜泣着,显得既担心又不耐,虽惊恐还等待。我感到鞋底下有几颗碎石子,只要轻轻一踩,就能使它们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土中。这是普通的草甸泥土,它绝不会渴望鲜血。不过,我的心思全都放在了马里乌斯身上,竟然没有发现,雨已经下了好一会儿了。细雨纷纷扬扬,从昏暗柔和的夜色中飘下,雨丝模糊而柔和;我摸了摸肩膀,发现双肩已经湿透了。

  然后,吉森阿母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她似乎颇为高兴:“你们听到雨声了吗?一场好雨,不是吗?”

  闪电已经停了。在前排面具鬼的蓑衣上,雨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听这雨声,”吉森阿母继续说道,“随雨呼吸,呼吸大地涌起之知,群星璀璨之知,向雨敞开你等心扉,展开你等容颜。”

  “阿母,不要离开我们!”那是阿伽特在哀求,我听出了她的声音。

  “阿母,不要离开我们!”哀求声此起彼伏。

  人群微不可察却又不可阻挡地动了起来,人们在不停地向前挤去,向吉森阿母挤去,仿佛急着想聚到她的身旁,似乎只需克服最后一丝胆怯就能围聚过去。这表明了他们的极度无助,却也不乏反对之心,反对马里乌斯,因为已经有人在高呼:“把他赶走,阿母……把他赶走。”

  “不,”拉克斯说道,“他留下。”

  “奏乐!琴师!”文策尔的喝令声盖过了众人的声音。

  手风琴果真奏起了悲惨的乡村华尔兹。琴师坐在冷石后的矮树枝上,双臂弯成三角状来回推拉,琴键在最后一盏灯的灯光下,闪着白色的光芒,文策尔打着拍子,在边上原地扭动。在文策尔的命令下,面具鬼又跳起了舞,在草地上踢踢嗒嗒蹩脚地舞动着。隐约的节奏让人群移动得更快了,他们急促地向前挤去,也许是挤向吉森阿母,想要寻求她的庇护,也许是挤向马里乌斯,想要把他赶走,而我,几乎不想如此,却又希望如此,于是在两肘相助之下,被人一直带到一队舞动着的鬼魂跟前,他们顶不住纷涌而来的人群,只得分散融合到其中,就像一片曳步疾来的云絮,遁入大片云彩之中。这一切就发生在几分钟内,然后最后一盏灯也灭了。

  “害怕吧,颤栗吧你们!”马里乌斯在黑暗大叫道。也许正是他灭的灯。

  拉克斯笑着应道:“现在该是女人害怕的时候了。”

  在黑暗骤临的瞬间,人们的动作不禁一顿,鬼魂们也停下了舞蹈。但手风琴仍在奏响,文策尔随着音乐边跳边打拍子的声音依然可闻。

  要是我能想起自己的手电筒,要是我把它打开了,也许事情就不一样了,但在那一刻,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带着手电筒,不该知道,或许也不想知道,只是细听着,倾听着呼喊声,它尚未到来,却已有余音颤抖,有如快过原声的回声。我没有呼吸,或许我们当中只有几个人在这一刻呼吸了;我只听得到萨贝斯特的喘息声,他显然挣脱了看守们的控制,想必已经挤到了冷石旁边,因为那里正传来嘶哑的狂喝声:“现在……现在我来动手!”紧接着,伊姆伽德口中近乎欣喜至极地“啊”了一声,随后便是寂静,树丛里只发出一下急促的喀嚓声,似乎林中正有野兽疾驰而过。

  琴师继续奏着乡村华尔兹,文策尔打着拍子。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时间究竟过去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我说不上来,时至今日,我依然说不上来。我极为缓慢地恢复了意识,知道最先打破如冰凝静的是吉森阿母,她的声音蒙着一层深深的悲伤,从比黑夜还要黑夜的黑夜里传来,散入比黑暗还要黑暗的黑暗中:“还是发生了。”

  此刻我才高呼起来;我大声喊道:“住手……亮灯!”

  手风琴又奏出一个嘈杂的长音,然后曲毕。而我,手电筒已经在手的我,竟然还在找它,甚至当我的手指自动把它打开,它的光束胡乱地落在静立不动之人的脸上,落在那些不时因光线刺眼而闭上眼睛,却又不知光线从何而来的人身上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它竟然就在我手中。我不由自主地摸索着,挤在人群中向祭台走去,他们迟钝地为我让路,我迟钝地接连撞到他们。我虽然还看不到祭台,却看得到站在祭台上的马里乌斯。身材比别人都高的马里乌斯,这时被手电筒的光束照个正着,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昂首而立,胡子拉碴的嘴角挂着呆滞的微笑。我叫道:“马里乌斯!”他一动不动。当光束照在同样站着一动不动,手中依然拿着燧石刀,目不转睛地看着马里乌斯的米兰德身上时,我才知道,他们两人中间躺着一具尸体。

  是的,她躺在那里,躺在轮廓分明的光圈里,双臂舒展,头枕冷石,似在沉思默想,如待放的花蕾,若盛开的鲜花。华服上的彩绸在灯光照耀下流光溢彩,后颈处的头发在新娘花冠下泛着金光。就在刹那之间,我的脚步一顿,我恰好不是此刻需要的医生,因为我的职责是救生,而不是治丧:就在刹那之间,我与伊姆伽德在彼岸相遇,牺牲在那里似乎是有意义的,它是一种庆收牺牲,是一顶人们为之起舞的花冠,就在刹那之间,我分享着伊姆伽德此刻所在和所有的彼岸,心里并不恨马里乌斯,就在刹那之间,我分享着此刻应已来到人间的疯狂拯救。就在刹那之间。

  

  
[1] 指天空的新娘。

[2] “阿母”在本章中,一是指对老妇人的敬称,二是指“母亲”和“娘”,三是指具有宗教神话色彩的人与物,如大地,母神之女等。

[3] “动手”(Tu’s)的德语发音和汽车喇叭的嘟嘟声相似。

[4] 在传说中,他是古希伯来民族和阿拉伯民族的共同祖先。

[5] 见《圣经》中“亚伯拉罕用以撒献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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