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8日

昆德拉先生对《梦游者三部曲》的误解

  今天看了昆德拉先生的《小说的艺术》第三部分“受《梦游者》启发而作的札记”,里面说三部小说之间没有任何因果联系,伯特兰在第一部小说中经历的故事在第二部小说中根本没有出现,而且第三部小说中的帕瑟诺心中已没有一丝关于他青年时期的回忆。
  这显然是不对的,至少:

1. 伯特兰在第一部中的爱情观传递到了第二部

  《梦游者三部曲》第一部第二章第十六节“所谓爱情”:
  “如果在那之后,两人对爱情的渴望确实变得强烈无比,即使竭尽所能也依然无法反抗,如果两人确实情深难言,相思刻骨,恨不得将世界一分为二,这样才会有希望:使两人的多舛命运超脱杂乱无序的意外,超脱平淡而多情的哀愁,超脱单调而意外的亲密。”
  他继续说着,仿佛不再和伊丽莎白说话,而只是自言自语:“我相信,并且这也是我内心深处的信念:只有在变得极度陌生之时,甚至可以说,只有陌生到极点之时,陌生才能转向反面,变成绝对的熟悉;尔后,熟悉就能成长、就能绽放,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之花,漂到陌生之前;而陌生就是:合二为一的神秘感。逐渐习惯身边有对方的存在,逐渐变得无比熟悉后,神秘感就会消失。”
  《梦游者三部曲》第二部第二章第十四节“小哥哈利”:
  乐队发出的声音太大太吵了,哈利不想大声说话,所以半个身子压在桌上,凑过头来,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爱情就是天各一方:两人身在异乡,相隔千里,彼此一无所知,然后在突然之间,空间湮灭,时间停止,他们合为一体,从此两人既不知己,也不知彼,而且也什么都不用知道。这就是爱情。”
  艾施想起了巴登维勒:超凡脱俗的爱情,远离尘世的宫殿;或许,这些就是为伊洛娜准备的。
  就在他还在对此进行深思的时候,他突然有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他永远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一种高尚的爱情,还是另一种如亨畋夫妇般彼此相爱、情投意合的爱情。
  哈利继续说着,好像在朗诵圣经中的一小段:“只有在变得极度遥远的过程中,甚至可以说,只有当遥远到无限时,无限之中才会绽放出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目标,而爱情就是:合二为一的神秘感……对,就是这样。”

2. 伯特兰在第一部中说伊丽莎白是她的最后一个女人,于是他在第二部中不再爱女人

  《梦游者三部曲》第一部第二章第十六节“所谓爱情”:
他轻声说:“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去爱,永远不要忍受爱情带来的痛苦,除非是以这种最终无法实现的形式。即使那个人不是我,我也不会嫉妒。可每次念及你终会落入哪个配不上你的混蛋之手时,我便会感到痛苦,感到嫉妒,感到无力。你哭是因为人生无法圆满吗?如果是,那你哭得对。哦,我爱你,我渴望迷失在你的陌生之中,渴望你能成为我命中注定的最后一个女人……”

3. 伯特兰在第二部中对的观点经艾施传递到了第三部中

  《梦游者三部曲》第二部第三章第六节“见到伯特兰”:
  伯特兰微微做了一个略带不屑和失望的手势。“黑暗之中,人不见人,艾施!似水如云的光明终究只是梦幻。你知道,我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哪怕你害怕孤独。我们是迷失的一代,我也只能做好自己的事情。”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二章第五十七节“少校视察”:
  艾施说道:“黑暗之中,人不见人。”
  少校说道:“可见,却又不让人见。”

  其实,在作者眼中,第一部小说中弃军从商的生意人,约阿希姆的同学兼好友,第二部小说中中莱茵航运公司主席爱德华•冯•伯特兰,才是这整部小说的真正意义上的主人公。在第一部中,他本身就是局中之人,在第二部中,他是局外之人,只出现在如梦似幻之中,最后以自杀而告终,但在第三部分中,尽管他已不再真正存在,但小说中处处有他的影子,决定了所有与他有关之人的态度(见赫尔曼•布洛赫先生于1929年底寄给德国菲舍尔出版社作为《梦游者》三部曲第一稿补充说明的《Methodologische Prospekt》)。

4. 第三部中不断出现相同或相似的画面、词语以及许多隐含的特征,无不说明三部曲之间存在着或明或隐的联系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二章第三十九节“餐厅相聚”:
  最后他说道:“对,我还有个小儿子和两个女儿……我小儿子现在也快入伍了……是国王的,必须还给国王……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您看,是上帝的,却没有还给上帝,这就是灾祸不绝的原因。”
  《梦游者三部曲》第一部第二章第六节“怪异言行”:
  冯•帕瑟诺老爷认为牧师又在说教,觉得他有些不知趣,心想:“难道我没有把上帝的交给上帝,把我应得的交给皇帝,或者更准确地说,交给国王吗?幼子为国效力,不写家书;长子魂归天国,阴阳两隔。转眼四顾,清冷孤独。牧师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不是因为他家人丁兴旺,家眷满堂……”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二章第四十六节“一号密报”:
  那是一个阴沉沉、雷隐隐,又闷又热的早晨,雨水顺着办公室的窗玻璃流下,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硫磺味或煤烟味
  《梦游者三部曲》第一部第二章第十二节“做客斯托平”:
  那是一个又闷又热的早晨,天阴沉沉、黑压压的,一丝风也没有……
  《梦游者三部曲》第一部第三章第十节“安排汇钱”:
  红色大烟囱上熏黑了的烟囱口冒着烟,他能闻到被雨水裹挟着飘下来的烟味:带着污浊、腐烂、硫磺的味道。那里就是罪恶泥淖;那里属于那个胖子、鲁泽娜和伯特兰;那里的一切就像有着煤气灯和洗手间的夜场。
  白昼变成黑夜,正如黑夜变成白昼。
  他想到了“夜之灵”这个词,虽然不太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也会有“光之灵”吗?他听过“圣洁光精灵”这个词。嗯,这是“夜之灵”的对头。
  这时,他又看到了伊丽莎白,她气质超凡脱俗,端坐于银色云朵之中,高高地漂浮在所有泥淖之上。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二章第四十七节“一号密报”:
  但他的心里突然冒起“夜之灵”这个词,似乎他必须保护自己,似乎他必须保护妻儿,不是远离他的世界,而是不要掉入罪恶泥淖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二章第三十九节“餐厅相聚”:
  少校说,他的妻子也喜欢弹奏。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施波尔,一位出色的作曲家。”
  《梦游者三部曲》第一部第二章第十五节“三人郊游”:
  约阿希姆和伯特兰受邀参加了这次的音乐茶会。
  伊丽莎白正在弹奏的是施波尔三重奏,为她伴奏的是一位邻近庄园的老邻居和一位穷困潦倒的老师。钢琴上蹦跳出的音符,圆润亮泽,晶莹剔透,犹如点点雨珠,轻盈地滴入两件弦乐器发出的棕色乐流之中。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三章第六十三节“圣经研读班”:
  一时之间,冯•帕瑟诺少校觉得,自己似乎有必要换上便装,去一个军官不能穿军装入内的声色场所。
  《梦游者三部曲》第一部第一章第四节“关于制服”:
  所以这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大家也都心领神会:去某些楼堂馆所和其他色情场所找乐子时,必须穿便服。只不过,已婚军官和军士的存在,完全违反了这个规矩。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三章第六十三节“圣经研读班”:
  像他一样充满信心,怀着不灭的激情仰望天堂。
  《梦游者三部曲》第一部第三章第五节“教堂礼拜”:
  他睁开眼睛;赞美诗就要唱完了,他觉得有些年轻人像他一样充满信心,怀着不灭的激情仰望天堂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三章第六十三节“圣经研读班”:
  或许,少校也在跟着一起唱,他不知道,这更像是他在心里唱歌,更像是他在闭着眼睛唱歌,晶莹的水滴,欢唱着从云端滴落
  《梦游者三部曲》第一部第三章第五节“教堂礼拜”:
  画面渐渐模糊,轻柔缓慢地模糊融合,如潺潺河水,如春夜雨雾。这让他意识到:人脸已变得面目全非,化作一摊摊游动不定的隆起和凹陷,变成一片空白;但这是在准备、在酝酿,最终是为了形成一个更光芒四射,似云一般散发极乐之光的全新整体,不再模仿凡人之脸,而是预示着上帝之像——晶莹的水滴,欢唱着从云端滴落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三章第七十九节“逃兵胡桂瑙”:
  这个身影暗明不定,忽隐忽现,看起来阴森可怖,它既在那个世界,同时也在这个世界,即是善良使者,同时也是邪恶使者,既充满了让人心安的可靠,可也充满了最陌生的平民式不可靠——那是一个马甲敞开,露出衬衫的平民。
  《梦游者三部曲》第二部第一章第一节“一路跟踪”:
  伯特兰的身影忽暗忽明,忽隐忽现,闪烁不定,看起来阴森可怖。约阿希姆突然想起了“消失在大城市的黑暗世界里”这句话,黑暗之中也响起仿佛来自地狱的死亡之声。伯特兰仿佛化身万千,却又潜形遁迹,并且背叛了所有的人:约阿希姆、同学、战友、同僚、女人们——所有人。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三章第七十九节“逃兵胡桂瑙”:
  也许是过于用力,他竟然连第一句话都没写完:“致……”
  他在信纸上画了几个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字母,然后就停笔不写了,——笔尖断了,又把信纸划破了,留下一个难看的污斑。
  手里紧紧地,甚至死命地抓着笔杆,少校——不再是少校,而是一个迟暮老人——慢慢地弓起背,垂下头来。
  他又试着想用断笔尖蘸些墨水,却没有成功,反而把墨水瓶打翻了,于是墨水就像细长溪流一样淌过桌面,滴到长裤上。
  少校已经不管这些了。
  也不管双手都沾上了墨水,他就这么干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扇挡住胡桂瑙背影的门。
  然而,当过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传令兵出现在门口时,他却赶紧挺直了腰板,像下命令似的伸了神手。
  “出去!”他对着一头雾水的传令兵命令道,“出去……

  《梦游者三部曲》第一部第三章第一节“父子闹翻”:
  他在纸上写字的时候太用力,羽毛笔的笔尖断了;纸上写着“因家门不幸,出此……,吾特此剥夺吾……之继承权……”,有些字被羽毛笔折断后留下的墨水弄糊了。
  “天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没有回答,她无奈地看着他;当看到墨水瓶也翻了的时候,她慌忙拿起吸墨纸,试图把洒出的墨水吸干净。
  他用手肘把她推开,然后正好看到门口的约阿希姆,便冲着儿子冷冷一笑,然后试着用折断了的羽毛笔继续写下去。
  但随即又在纸上戳了一个洞,不得不停手,他不由得呻吟起来,伸出食指指着儿子喝道:“你出去!”
  他想要站起来,但又显得力不从心,因为他马上又颓然坐下,顾不上墨水四洒,向前趴倒在书桌上,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就像一个哭闹着的孩子。


5. 少校的许多言语思想都与第一部有关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二章第五十七节“少校视察”:
  少校说道:“无家可归……”(少校小时候也是无家可归者。)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二章第五十四节“艾施见少校”:
  那个人真的用他自己的话做了一张网网住了他吗?那个人想要用这张网把他拖进罪恶泥淖,拖进黑暗世界吗?
  似乎有一只柔荑把他领了出来,带到水流无痕的寂静岸边。
  冯•帕瑟诺少校又一次感到了那种随波逐浪顺流而去的欣喜,仿佛有一片银色云朵托着他,在潺潺春水上飘荡。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三章第七十六节“凯塞尔独奏”:
  少校也举起了酒杯,他心里想着“德国”,想到了德国以前给予他的秩序井然和温暖安全。
  ………………
  少校回想着。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朋友——他是自己的朋友吗?——他也拉小提琴,但他不是医生,尽管他……也许,他曾经是一名医生或曾想成为一名医生。记忆停顿,记忆冻结,动作凝固,少校只看到自己黑布料军裤上赤裸的手。
  ………………
  尘世的义务是上帝旨意的反映,而为大人效力,为国尽忠,则要求他必须坚守崇高信念,甚至要求他在必要时,放弃最后一丝人身自由。

  《梦游者三部曲》第三部第三章第八十五节“大乱来临”:
  最后,他终于听清楚了:“骑着马被绊倒了……障碍虽小,可还是绊倒了……右前腿摔断了……我要亲自毙了它……以死抵罪……”然后,少校的声音更清楚了,仿佛想恳求别人的同意,“……用子弹,而不是非骑士式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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