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5日

赫尔曼·布洛赫 | 梦游者三部曲 | 第三部 || 价值崩溃 01

       这种扭曲的生活还有现实吗?这种过度的现实还有生命吗?

       伟大的牺牲精神,充满激情的手势,最后化作肩膀一耸,——它们不知道自己为何消亡;它们虚幻地陷于虚无之中,却又被某种现实包围和杀害,而这种现实正是它们的现实,因为它们明白现实的因果关系。

       虚幻就是不合逻辑。

       这个时代似乎无法再超越不合逻辑、反逻辑的顶点:似乎可怕的战争实在已经消灭了世界实在。幻想已成为逻辑现实,而现实却成为最无逻辑的幻觉。

       这是一个比过往任何时代都懦弱、怕痛的时代,正在血海中淹死,在毒气中窒息;一群群银行职员和唯利是图者扑入铁丝网中;精心打扮的人性和博爱,不去阻止战争发生,而是组成红十字会,为战争制造假肢;城镇饿殍满道,却利用饥饿的民众发财;带着眼镜的学校老师带领突击部队;大城市的市民们藏身于防空洞;工厂工人和其他平民成为匍匐前进的侦察兵;最后,当他们幸运地返回后方时,他们又靠假肢发财。

       任何形式都已烟消云散,冷漠不定的暮色笼罩着阴森恐怖的世界,每个人都像迷路的孩子,借助某一条气若游丝的逻辑线索,摸索着穿过一片梦境——他们称之为现实的梦境,其实只是他们的一场噩梦而已。

       这种充满激情的惊恐,这个时代因其而疯狂,这种充满激情的满足,这个时代因其而伟大,两者都通过事件的过度不可思议和不合逻辑来证明自身的合理,而这些事件在表面上构成了自身的现实。

       表面上!

       因为,“疯狂”或“伟大”这两个词永远和时代无缘,只能适用于个人命运。然而,我们的个人命运却一如既往,完全正常。

       我们的共同命运是我们个人命运的总和,任何这种个人生活的轨迹都完全“正常”,可以说符合个人生活的内裤逻辑。虽然我们认为整体形势是疯狂的,但我们轻易就能报道个人命运的逻辑动机。

       我们疯狂,是因为我们没疯狂吗?

       最大的问题在于:一个思想一向真正专注于其他事物的个人,如何理解并适应死亡的意识形态和现实呢?

       有人会回答说,大多数人反正不会做,只是被迫而已,——这在厌倦了战争的今天,也许是对的,但真正的战争和屠杀狂热过去有,今天仍然有!也有人会回答说,普通人的生活就在饲槽和床铺之间,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因此很容易赞成仇恨思想——至少是最合理的,无论这种思想现在是民族仇恨还是阶级仇恨——,甚至有人会回答说,这种可怜的生活服务于一种超越个人的事业,即使这种思想是一种让人堕落,却有着社会生活价值表象的思想:然而,即使这有可能是对的,可这个时代在某个地方仍有着其他的更高价值——个人平均人性再如何不堪也依然会分享的价值。

       这个时代,总会在某个地方有一种纯粹的求知欲望,总会有一种纯粹的艺术意志,有一种至少非常准确的社会情感。

       如何才能创造并分享所有这些价值,如何才能“理解”、不加抗拒地接受和赞同战争思想呢?如何才能手握钢枪,如何才能走进战壕,要么死在里面,要么活着出来重操旧业而不疯狂呢?这种转变是如何形成的?战争思想究竟是如何出现在这些人的心里的?这些人究竟是如何理解这种思想及其现实领域的?更不用提——完全有可能——兴奋地肯定了!

       他们疯狂,是因为他们没疯狂吗?

       对别人的痛苦漠不关心!

       那种在监狱大院里有人倒在断头台上或吊死在绞刑柱上时,可以让附近的镇民[1]安然入睡的漠不关心!那种只需成倍增加,就可以让在家的镇民漠视成千上万人死于铁丝网之前的漠不关心!

       无疑,这是同一种漠不关心,但又不只是漠不关心,因为这里的问题不再是一个现实范围陌生而冷漠地排斥另一个现实范围的问题,而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人集刽子手和牺牲者为一体的问题,所以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区域可以集参差不一的元素为一体的问题,是作为这种现实载体的个人仍然完全自然且绝对必然地进入其中的问题。

       这不是战争支持者,这不是与此针锋相对的战争反对者,这也不是因四年的食品匮乏而“变成”了另一种人,自己成为异己者的个人内心转变:这是一种全体生活和全体经历的分裂,是一种比个人之间的分道扬镳更为深刻的分裂,是一种向下触及个人及其统一现实本身的分裂。

       啊,我们知晓自身的分裂,但我们无法解释原因,我们想把责任推给我们所处的时代,但这是个让人无力反抗的时代,我们无法理解它,只能将它形容为“疯狂”或“伟大”。

       至于我们自己,我们认为是正常的,因为尽管我们灵魂分裂,但我们内在的一切仍然合乎逻辑。

       要是有一个人,在他身上清晰地体现这个时代的所有痕迹,而且他自己的逻辑行为就是这个时代的痕迹,那么,也可以说,这个时代不再疯狂了。

       也许,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才如此渴望“领路人”,渴望他能激励我们成就一番事业,而没有他的领导,我们只能将其形容为“疯狂”。


[1] 或是市民,在德语中区别于无产者和贵族的中产者、资产者。——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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